2015年3月19日 星期四

魑魅魍魎

久久一遭,我們都會在一次照護病人的大耗竭中幾近全軍覆沒,然後蹣跚地互倚而起,撥開瀰漫的灰霾,看見一絲透在迷霧中的曙光,映照著一地破垣殘壁。

安寧照護人員的身心之盾有多麼厚實,只有身在同一個隊伍的中的彼此才能真正明白。那股對死亡排拒的力量太強,強到壓碎了一路上的風景與善意,啪的一聲關上了門、關上了唇語間吐露的聲音、甚至關上了最後一絲眼神的光。


我們的視線一掃見自己極力聲稱「不屬於我」的陰暗穢物坑,便驚恐地打住,終究和存於「自我」之外、廣袤開闊的絕妙洞天失之交臂。
                                           
                                   --《the grace in dying 好走》第3章 自我意識:歸鄉途中  p.117

這便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據說她有非常敏感的體質。可以看見,她不敢名之的魅影。


卵巢癌的階段表現與其他腫瘤不同,雖然發現時常已經是第三期之後,但即使已有腹膜轉移,一路與此病情搏鬥四五年之久的患者大有人在,以至於在臨床上雖然是第四期,也就是大家口中的末期,如主治醫師未曾強調、或是預先的為無法再做任何抗癌治療的那一天做盤算,病人在被轉介至我們手中的當下,往往被錯愕、驚悸和憤怒的情緒淹沒。

我們收到會診單的時候,她已經吐到無以復加,每天是幾百毫升幾百毫升的在秤量她的嘔吐袋,除此之外,四處蔓延的腫瘤細胞已經聚成一顆堅硬的大石、瘋狂地頂向右上腹,引發了持續的悶脹之痛,一條引流腹水的管子哀哀地淌著時而鮮紅時而暗黑的體液、卻絲毫未能舒緩腹中滿溢的難受。

頭一回聽到「安寧」,她飛也似地辦了出院逃回家。可是因為百般痛楚,返家三天後她又拖著身軀回到醫院。而這一次,她誓言「除非我可以充滿體力的自己走進家門,否則我絕不出院回家。」她一口回絕了任何在家施以醫療探視的可能,因為她無法忍受鄰居看著她的頹敗。

這個名為「安寧」如影隨形的鬼魅又來造訪她了。基於對原本婦產科醫師的信任--婦產科醫師再三對她保證安寧的藥物對她的症狀緩解一定有幫助,所以她勉為其難答應安寧共同照護的醫師和護理師去拜訪她。護理師踏了先鋒,被扎了一身軟釘子,對話的最後,她要求安寧醫師前來對她解釋「什麼叫做是安寧的藥物」。

那個忙碌的下午,我去見了她、也見到了陪伴她十五年的同居人,有著濃濃金馬鄉音的男子。她忙著吐,吐畢,一臉倦容,下逐客令。

我只好允諾了隔天一早再去訪她,在她所謂精神比較好的時段。這一次我待了半小時,回覆她問題的時候,我看著被機器和管路逐漸埋住的她。

打不完的止吐藥,卻對嘔吐的狀況於事無補,因為她的吐,是來自於腫瘤的壓迫,這些從微妙分子機轉上去產生止吐效應的藥物起不了效果,我談到消除腫瘤水腫的類固醇使用、和減少腸道分泌物的藥物。她相當猶豫。

脹痛很明顯,我建議嗎啡加量。她卻一直跟我堅持,再給我軟便藥、再幫我灌腸,只要我解了就會好了。

雙下肢水腫,她說,利尿劑打得不夠多,再打多一點就會消了。

點滴架上搖搖晃晃,三種抗生素、一袋不可見天日的全靜脈營養包配著一台精密計數滴入量的幫浦、額外補充的糖水點滴、為了給藥而老是備著以利稀釋的生理食鹽水袋,我忖度著,推著這個彷彿販賣架般的鐵桿,她到底要怎麼行走?

因為拒絕再深入會談,口口聲聲說現在的醫師告訴她還可以治療,我們找來了與她關係最緊密的養姊與養姊夫,想要突破困境。經歷過一番耗盡元神的溝通過程,她終於簽訂了「不施行心肺復甦術意願書」,接下來的一切,她再也無法下任何決定,把一切交給了養姊,只不過前提是絕不想來安寧病房。

可是這世界總是喜歡陰錯陽差的事。

敗血症來得很急,她的血壓在降,日以夜繼嘔吐的聲音和吵雜的機器聲引起同房病友與家屬的不悅,在覺得其他人沒有同理心的憤怒驅使之下,經由姊姊的半推半就她轉到了安寧病房。

轉過來之後,我們撤除了許多無效醫療,也施予症狀控制藥物,她撐過了這次敗血症,卻把自己和我們推入了更大的深淵。

是對體力日益退敗的驚疑、是對終究還是被送進了安寧病房的不滿、是對原本婦產科醫師好意前來的關心所攪動的一池春水、婦產科醫師說什麼藥太多了什麼藥太少了、安寧病房是造成我現況的元凶,種種的一切,她與同居人變成了兩隻刺蝟,刺得安寧病房的每個人遍體鱗傷。

她說我們的病房、我們的每個人都帶著那些不善的魂魄接近她,讓她很不舒服,每一回我的查房,得到的都是毫不客氣的拒絕。每一次護理人員的巡房與給藥、都給擋下,卻在症狀發作時怒斥護理人員手腳慢、故意不給治療。

醫師、護理師、心理師、社工師、宗教關懷師花了好長的時間討論,決定了她的身心安適才是最重要的,決定尊重她有意無意的透露,同意她轉回原本的病房。

但他們不同意。有一股認為轉來安寧病房造成了現況安寧病房的人就該負責的賭氣。近乎苦惱徬徨才會他們提出這樣的建議,純粹疼惜她的心意,隔天被說成了要趕他們走的豺狼不堪。

究竟是招誰惹誰?安寧病房的人員一個個敗下陣來,委屈滿溢。也還有,狗咬呂洞賓的憤懣。

一掊一掊的,她驚恐地感受墓土撒下,不再願意對自己的生命負責。那無言的訊息是:「是這個世界的錯、是你們的不力,才讓我不會再好起來。這一切一定都是搞錯了。」

護理師問我:「每天踏進那個病房腳步很沈重吧?」

兩年前剛回來這裡主責的我,可能會。但現在,不會了。

我笑說:「我有很堅固的金鐘罩。」罩住了他們那原可將人打到千瘡百孔的敵意與怒氣。

我只是在一日復一日中,明白了自己也沒有多偉大,不是什麼引領他們渡向來生的舵手,至多也不過是個撐篙的船夫吧,斗笠下的面孔是誰本就不重要,更遑論扁舟上載的是良人或惡客呢?終究是一程吧,有緣相視一眼,無緣就旁觀吧。

人世間一遭是這麼孤寂,沒有人為他人的生命負責,好壞也都求不來別人的頂替。是要被魅影們嚇得夜不成眠呢,還是要讓自己化成一盞他們無可靠近的夜燭,竟是相同的一件事,虛實難分。

若問我對此有什麼情緒吧,那麼約莫是一聲再輕不過的嘆吧,上天怎的就這麼不想饒過她的心,纏著比黃蓮還苦的繭縛入死亡的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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