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5日 星期三

安平老人的弟子




8月1日的遺族活動裡,他是唯一的病人。這個總是爽朗卻又愛挖苦人但是極度善良的可愛伯伯,跟我們有一段好深好深的故事。他可以從嫌我門診外頭的大頭照拍得太醜、我最近兩個月臉都變尖了是不是念書太累、然後到送來清晨六點排隊買到的甜燒餅,使得我已經無法分清楚,到底是誰帶著誰在走。



陳克振伯伯,現在我們醫院更多人叫他陳克振老師,是號「安平老人」的著名書法家朱玖瑩麾下的十二位大弟子其中之一。



上次住院中,他贈字給我的時候,不許我把他的照片放出來,因為元氣臉色狀態不好,這次的聯誼聚會,他笑咪咪地首肯了。






一開始我們都不知道他的過去。一位肝腫瘤做完栓塞後因大出血昏迷在家的獨居伯伯,被恰好前往探視的弟弟與妹妹送來醫院,幸而撿回一命後,我們與子女討論,決議停止無效的抗腫瘤治療,轉而從事安寧照護。

後來我一直被他吐槽的就是:「謝醫師那時候都叫我女兒去買甕了!」大難未死,從病中逐漸恢復神智的他,所言所語,總讓我們在「肝昏迷」與「譫妄」中質疑著,而我們卻不知道,他說的,字句是真。

覺得他意識應該沒問題的是我,不曉得是否疾病併發症來得太匆促的關係,他遺忘了所有最後一次栓塞治療到在安寧病房初醒之間的每一件事,包含如何在家昏厥與送醫的過程。某天,我覺得不能只是跟子女討論他的未來,所以特地跑進病房找他聊天。他跟我提到一路以來照護他的腸胃科醫師,然後跟我說了一段話:「對於病人我,我是在谷底的人,你們每位照護人員才是在峰頂的人,峰頂的人才看得清一切,所以你建議我最好的決定我就會這樣做!」

交班會議時,我轉述了這番話,希望讓團隊明白,這是一個對於世事看得如此透徹的人。而我們又花了一兩週的時間,才從他的「鹽務局長」、「世界各地從商」、「面相學姓名學」以及「穩聚底盤寫書法」的片段描述中,拼湊了屬於他的故事。

他說自小不愛唸書,但會寫書法,某天有個學長叫他去找「玖公」(也就是朱玖瑩書法家),他幾乎三顧茅廬才獲見,然後跟在老師身邊當了數年做雜務的小學徒,學會念稗官野史、各式私塾文本,然後練出一手好字,成為十二大弟子之一。他有次慨嘆地對我說:「其實,有好幾位,拿著老師教的字去賺錢了,可是其實老師是不能接受用寫字營利的,如果我還能好起來,我的餘生,都要為老師寫字傳揚他的書法,卻不收一分一毫。」

因為他非常反對機構照護,但子女皆在外縣市,擔心回老家會發生意外的他,在醫護子女善意的謊言「先去慢性醫院治療復健」中出了院。

那幾天,我非常非常難過。我說了謊,騙他要去其他醫院繼續住院、我無法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你再也無法行走、寫書法了!」而因為他一直思念著已故的玖公,也念著這處被他們這幾位大弟子稱為 「改得面目全非」的玖公安平故居,我趁著他出院前一日,頂著細雨,前往朱玖瑩故居拍了好多照片,做成一本相本送給他,他好喜歡,打包出院行李時就一直要看著那本相本被包進去,直到現在,他仍放在身邊。

不過,那天聚會他告訴我被他放在身邊的不只是我做給他的相本,還包括我的每張剪報,他說:「妳天天都在我身邊啊,我一天要看好幾十次耶!」





我到護理之家去看他的前一天,他要從樓上喊到樓下,說:「謝醫師明天要來看我了!」我出現的當天,他會跑到電梯口等我,然後繼續讓經過的人耳朵長繭:「謝醫師來看我了,他是住院照顧我的醫生喔!」接著,嗓門大到不行地跟我抱怨護理之家伙食多難吃,指著桌上朋友們幫他買來的豆漿燒餅得意洋洋。

他勤於復健的努力讓我咋舌。因為他一直相信在慢性醫院住院,終有出院的一天,所以我一直搪塞他:「等你行走自如的時候才可以出院。」我原以為這會是永遠的藉口。

直到那天他開心得走來走去給我看,我臉都綠了,謊言無法持續,我左思右量,考慮了他的心願、放膽地評估他的狀態、誠意地和女兒討論,決定讓他隔天就回家,再次獨居。每次回想,我都覺得我真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萬一病人在家怎麼了我肯定吃不完兜著走,可是我實在無法忍受他想回家的渴望神情,還好病人成全了我們彼此,現在還能騎著機車四處逛。

而寫書法,他也做到了,只用大筆揮毫的他,竟穩穩回聚了他的底盤力量,氣勢萬千的顏體,讓我們主任傾心不已,兩人私相授受美麗的作品已經不知幾回了,真有趣。病人對他的字相當慷慨,贈我、贈病房、贈有緣人,真正廣傳了他的師生情。

他的狀況好到我們安寧居家都結了案,他開始回我的門診回診。


這袋甜燒餅,是他早上六點多到市場排隊,歡欣鼓舞提到病房給我們的。前一天剛好是我約的回診時間,他在診間特地提醒我,隔天下午去查房的時候(因為我早上去居家遇不到他),一定-務必-要吃,還現場跟我表演脆脆鬆鬆的美味完食表情,超可愛的!

那天聚會我給他看了燒餅的照片,他笑得好開心。

而回診那天,他也剛好要來看,他從鬼門關前踅了一圈回來之後,第一次的影像追蹤檢查報告。

我只能說,老天爺還是有在眷顧純樸、無所求之人的。腫瘤不是不見了,而是數量、大小都沒變,之前惡化期整個侵入重要血管的狀況也不復見。他說:「那我就再多活三個月囉!」我陪他莞爾。

我與我的病人們,在那個醫療上冷冰冰被宣判「末期」之後,還能一路相伴如此豐富的路,我真的無限驚奇與感恩,總是他們教我們吧,總是他們陪我們吧,我們又給出了什麼呢?

如果醫病之間,都多一些包容與理解,小心評估後大膽下棋,會有多少美麗境界是太多小心防衛所永遠看不見的呢?習法的願景,不過如此,我想讓我的同袍們覺得安全,而病人絕對,因此受惠。

而我真心感謝老天賜給我勇氣,做出真誠的決定,然後得到生命總和的最大值!

2015年8月3日 星期一

放手不是是非題

沒有做過困難決定的人,不應該殘忍地去批判他人的選擇,這是我在一次次死亡歷程的幽谷伴行中,用患者、家屬以及我自己一窪窪的淚水所映照出來的體悟。

有關於生命的抉擇,不是只有「放手」與「不放手」那麼簡單,我從一個不忍看見苦楚而和別人談「放手」的醫師,到現在,我還是一個不忍看見病人苦楚的醫師,但我覺得一起和病家經歷「放手前」的痛與慟,遠比看到「放手」的結局更珍貴,那一段「難以放手」的擺盪掙扎,閃耀著生命中最動人的牽腸掛肚。

傷痛的母親,叫做「愛」。

呼吸加護病房傳來一則會診。三十歲的國峰(化名),車禍後嚴重腦出血昏迷,經過三次呼吸器脫離訓練都失敗,母親與姊姊要求撤除呼吸器。若非緊閉的雙眼與嘴裡的氣管內管,這個健碩的男子,真的不像大家腦海中會浮現「末期病人」的模樣。安寧照護團隊與母親和姊姊開了一場家庭會議,我們的心,隨著家庭狀況的抽絲剝繭,俱皆糾結。嚴重脊椎退化以及腎臟功能嚴重受損的母親,面臨著日以繼夜啃食的神經痛、以及隨時可能要面臨洗腎抉擇的恐懼,僅靠撿拾回收的零頭小錢捱以度日,三十多年前,國峰的母親即與好賭的父親離異,父親逃躲債主到中部後失去聯繫,卻留下一筆債務,給國峰母子償還。姊姊身為保姆,能夠有餘裕的金錢與時間全拿來照料自己的母親與弟弟,幸賴國峰明理的姊夫支持。

國峰平常做粗工,在上工前,他會去一個私人屠宰場多兼一個工作,事情便發生在這樣一個如常的清晨,一輛卡車將國峰撞飛,事後,肇事者以相當不友善的態度到醫院探視過一次國峰,而屠宰場老闆從未現身,甚至,國峰的姊姊這時才知道,老闆並未盡到為員工投保的責任。

國峰有私人保險,但是因為賭債尚未償還完畢,姊姊無法領取,只要是匯入國峰帳戶的保險金,就會立即全拿去還債。

「對不起,弟弟好年輕,可是如果他留下來,他的日子一定比走了更苦,我們無法負荷優質的護理之家,接下來他會有壓瘡、四肢會攣縮、脖子切一個洞只靠呼吸器過完餘生,而媽媽也禁不起任何的操勞了。」我的心萬般翻攪,該說對不起的絕不是他們,此刻承擔這般艱難的決定,卻又擔心被醫療團隊視為冷血的家屬。

家庭會議開了三次,白髮的母親每次都出現,每次都老淚縦橫。最後,經由安寧照護的醫師、神經外科的醫師、呼吸加護病房的醫師審慎判定國峰的腦部重度受損、即使數個月後有微乎其微的機會可以脫離呼吸器,也不可能有好轉的意識狀態。我們於是將他接來了安寧病房,在燈光柔和的獨立房間裡,僅有的幾位家人相伴,我為他移除了氣管內管,關掉了呼吸器。

國峰卻沒有離開,我想他捨不得媽媽。他後來去了護理之家,堅強的生命力搏動著,至今已一年多的時間,他都由護理之家的照護人員、偶爾是姊姊,帶著回我的門診。雖然最後還是擔下了長期照護的重擔,但姊姊每次回門診,都感謝安寧照護團隊、神經外科團隊以及呼吸加護團隊,陪著他們在一次次的家庭會議中死透又重生,流盡眼淚推演過無數次各種可能的結局,現在上蒼為國峰選擇了留下,他們不會對任何一個決定後悔。

每一次,我都會握握他的手,和他說說話,我希望,從住院後開始堆疊的每一個溫暖,可以洗掉他腦裡的記憶,洗掉他腦迴裡在車禍前最後一刻清醒的感覺:驚疑、痛楚、恐懼以及沒有出口的孤獨。

佛洛伊德在一封信裡曾寫道:「我們終將找到一個地方安置失落,我們知道失落後強烈哀悼終將沈息,但是也知道這種痛苦是無可安慰,也無可替代的。不管如何填補這裂口,就算能完滿的填補,它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當悲傷進入我們的生命,那麼我們便如同接納一道疤般的帶著它前行,而不是一再地想要把它剜離我們的生命,以致一次又一次的鮮血淋漓,也不用去設定應該振作的時間,只需要相信自己終有一天,可以從悲傷中看見重新定位與連結的意義。

今天,讓我們再把「放手」這件事,談得更柔軟一些,別把它當作會談的目的。放手才是慈悲這句話,即使再真切不過,對即將喪親者來說仍舊是一種殘酷的理性,讓我們再縱容悲傷一點點,當陪伴的過程觸發了愛的能量,跨越了悲哀、憤怒、愧疚、焦慮、孤獨、疲倦、無助、驚嚇、渴念與麻木,我們將會發現,「放手」便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結局。

放手不是一個斷點,它是接納哀傷的的安息之地,也是繼起生命的孕育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