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3日 星期一

放手不是是非題

沒有做過困難決定的人,不應該殘忍地去批判他人的選擇,這是我在一次次死亡歷程的幽谷伴行中,用患者、家屬以及我自己一窪窪的淚水所映照出來的體悟。

有關於生命的抉擇,不是只有「放手」與「不放手」那麼簡單,我從一個不忍看見苦楚而和別人談「放手」的醫師,到現在,我還是一個不忍看見病人苦楚的醫師,但我覺得一起和病家經歷「放手前」的痛與慟,遠比看到「放手」的結局更珍貴,那一段「難以放手」的擺盪掙扎,閃耀著生命中最動人的牽腸掛肚。

傷痛的母親,叫做「愛」。

呼吸加護病房傳來一則會診。三十歲的國峰(化名),車禍後嚴重腦出血昏迷,經過三次呼吸器脫離訓練都失敗,母親與姊姊要求撤除呼吸器。若非緊閉的雙眼與嘴裡的氣管內管,這個健碩的男子,真的不像大家腦海中會浮現「末期病人」的模樣。安寧照護團隊與母親和姊姊開了一場家庭會議,我們的心,隨著家庭狀況的抽絲剝繭,俱皆糾結。嚴重脊椎退化以及腎臟功能嚴重受損的母親,面臨著日以繼夜啃食的神經痛、以及隨時可能要面臨洗腎抉擇的恐懼,僅靠撿拾回收的零頭小錢捱以度日,三十多年前,國峰的母親即與好賭的父親離異,父親逃躲債主到中部後失去聯繫,卻留下一筆債務,給國峰母子償還。姊姊身為保姆,能夠有餘裕的金錢與時間全拿來照料自己的母親與弟弟,幸賴國峰明理的姊夫支持。

國峰平常做粗工,在上工前,他會去一個私人屠宰場多兼一個工作,事情便發生在這樣一個如常的清晨,一輛卡車將國峰撞飛,事後,肇事者以相當不友善的態度到醫院探視過一次國峰,而屠宰場老闆從未現身,甚至,國峰的姊姊這時才知道,老闆並未盡到為員工投保的責任。

國峰有私人保險,但是因為賭債尚未償還完畢,姊姊無法領取,只要是匯入國峰帳戶的保險金,就會立即全拿去還債。

「對不起,弟弟好年輕,可是如果他留下來,他的日子一定比走了更苦,我們無法負荷優質的護理之家,接下來他會有壓瘡、四肢會攣縮、脖子切一個洞只靠呼吸器過完餘生,而媽媽也禁不起任何的操勞了。」我的心萬般翻攪,該說對不起的絕不是他們,此刻承擔這般艱難的決定,卻又擔心被醫療團隊視為冷血的家屬。

家庭會議開了三次,白髮的母親每次都出現,每次都老淚縦橫。最後,經由安寧照護的醫師、神經外科的醫師、呼吸加護病房的醫師審慎判定國峰的腦部重度受損、即使數個月後有微乎其微的機會可以脫離呼吸器,也不可能有好轉的意識狀態。我們於是將他接來了安寧病房,在燈光柔和的獨立房間裡,僅有的幾位家人相伴,我為他移除了氣管內管,關掉了呼吸器。

國峰卻沒有離開,我想他捨不得媽媽。他後來去了護理之家,堅強的生命力搏動著,至今已一年多的時間,他都由護理之家的照護人員、偶爾是姊姊,帶著回我的門診。雖然最後還是擔下了長期照護的重擔,但姊姊每次回門診,都感謝安寧照護團隊、神經外科團隊以及呼吸加護團隊,陪著他們在一次次的家庭會議中死透又重生,流盡眼淚推演過無數次各種可能的結局,現在上蒼為國峰選擇了留下,他們不會對任何一個決定後悔。

每一次,我都會握握他的手,和他說說話,我希望,從住院後開始堆疊的每一個溫暖,可以洗掉他腦裡的記憶,洗掉他腦迴裡在車禍前最後一刻清醒的感覺:驚疑、痛楚、恐懼以及沒有出口的孤獨。

佛洛伊德在一封信裡曾寫道:「我們終將找到一個地方安置失落,我們知道失落後強烈哀悼終將沈息,但是也知道這種痛苦是無可安慰,也無可替代的。不管如何填補這裂口,就算能完滿的填補,它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當悲傷進入我們的生命,那麼我們便如同接納一道疤般的帶著它前行,而不是一再地想要把它剜離我們的生命,以致一次又一次的鮮血淋漓,也不用去設定應該振作的時間,只需要相信自己終有一天,可以從悲傷中看見重新定位與連結的意義。

今天,讓我們再把「放手」這件事,談得更柔軟一些,別把它當作會談的目的。放手才是慈悲這句話,即使再真切不過,對即將喪親者來說仍舊是一種殘酷的理性,讓我們再縱容悲傷一點點,當陪伴的過程觸發了愛的能量,跨越了悲哀、憤怒、愧疚、焦慮、孤獨、疲倦、無助、驚嚇、渴念與麻木,我們將會發現,「放手」便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結局。

放手不是一個斷點,它是接納哀傷的的安息之地,也是繼起生命的孕育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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