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終於要回七股鹽山的老家了,聽到護理師對我轉述,我甚感欣慰,我覺得我好像終於幫上了奶奶的一個忙。但我還是揮不去內心的難過,因為奶奶遭受癌細胞與嚴重感染攻擊的身軀,已經破敗無法再供予她的靈魂居住了,她即將啟程前往極樂國度,但在這之前,她卻無法用清明的雙眼再看看她想念的老家,只能在高燒囈語中搭著救護車回老家與世長辭。
究竟這種回家,還有沒有意義?中國人實在太喜歡說留一口氣回家,但那一口氣,是為誰而留的呢?更甚者,已然沒有任何氣息卻形式上掛著氧氣面罩返家,是在安誰的心呢?
常常,我走近一個新面孔的床邊,那白髮皤皤的爺爺奶奶甚少一開始就關心自己的病況與醫療需求,反而總是幽幽地說:「醫生,我不想住院哪,我想回家。」
「醫生,他沒有好起來,怎麼可以出院?」
「醫生,他這樣怎麼叫做穩定,我們回家要怎麼照顧?」
「醫生,你要跟我們保證,回家不會再有症狀,不用再來住院。」
「醫生,在醫院我們比較放心啦,沒關係啦,不要聽他亂講什麼要回家,醫院照顧比較好。」
曾幾何時,口口聲聲的落葉歸根、壽終正寢,早已不復存在、扭曲不已。我每天都在推著由家屬層疊而成的銅牆鐵壁,只為這些老人家尋一個轉圜的餘地,讓他們能在意識仍清明時能回自己最安心的處所靜望那一方熟稔的磚牆、嗅聞那伴了大半輩子的氣味。
不管是因為老化或慢性共病所造成的器官衰竭,是這些爺爺奶奶離世前「正常」的生理狀態,而伴隨著器官的衰竭,身體自然有相對應的症狀,而若是因為這樣就必須在醫院住到往生,我實在是不能接受。所以我一次又一次當起爺爺奶奶的代言人,或要脅或利誘地想盡辦法要讓家屬放心帶著他們的父母回家,而且,最好是在人清醒甚至還能活動的時候儘快地回家。
七股鹽山的奶奶不平靜。
住院診斷癌末到出院直至病危,前後不出一個多月,奶奶因為解便不順長期灌腸,殊不知已是腸癌末期併嚴重腸阻塞,一心盼著住院後症狀改善可以不用再灌腸,卻不知,檢查與治療越做越多,身體狀況卻是越來越糟,而孩子們卻緘默不語。
於是奶奶像個蚌殼一樣把自己緊緊閉住,不願意說話,直到我們問起她過去的工作時,她才既緬懷又驕傲地說自己是辛苦的鹽工,就在那座「被踩得好扎實、現在已經黑嚕嚕的鹽山」附近操持著她一生的責任。但除了聊聊往事的幾許時間之外,奶奶還是充滿著無奈、憤怒與憂鬱的情緒。
我開了一次一個多小時的家庭會議,每回巡房總是一次次地溝通、近乎拜託的希望家屬可以讓我和奶奶談談現在的病況、她心理的需求以及未完成的大小心願,但他們總是不願意。
奶奶除了想回家,還想去某個神壇求平安符,但兒子以聽不懂、不曉得那地方在哪,非常輕易地否決了奶奶的想望。
於是,奶奶又不說話了。直到症狀穩定,我跟她說即將安排要回家的那一刻開始,她才又現笑容,但我說不出口的是,孩子並不打算讓她回老家,而是讓他與初至台灣語言與老人照護都極其生疏的外籍看護工一起回兒子家。
今日前往家裡看望她,發現高燒不退、血壓下降、呼吸急促、嗜睡,種種跡象顯示著奶奶大限將至,但她依然困頓地窩在兒子家裡某個房間一方電動床上,被蒼白的牆面圍繞,而不是鹽田鹹潤的空氣和未被高樓阻擋的鄉野陽光。我又開始遊說,一次又一次地引領著家屬去面對奶奶的心願、去正視她最需要被滿足的需求,此刻所有的醫療與藥物都幫不上忙,能牽著她的手走往死生之門的只有家人的愛與陪伴,還有老家的庇蔭。直到我離開奶奶的家,他們都還是沒能下個決定,所幸,下午能得知奶奶即將啟程的消息。
我想起,那一段不停被重量級人物施壓關說的日子,幾位兒女硬是不肯讓高齡九十好幾想要在老家優雅辭世的心衰竭母親離開醫院系統,奶奶從離開老家來到急診的那一刻起,就與她數十載相連的根狠狠被斷開了。
這樣的故事,層出不窮。
回家的路,越來越長,越來越顛簸,直到人生的燭光燒盡,都還走不進那個門,曾經那麼輕而易舉就跨進的門檻、曾經那麼自在歡笑哭泣一生的樓房,如今,連再次感受,都比登天還難。
生命的最後一段路,所見盡是冰冷的病床、單調的病床鋪單、蒼白的牆壁、幾面之緣的醫護人員,而且,常常還掛著鼻胃管、尿袋、引流袋、點滴針頭,嚥下最後那口氣的當兒,往往鼻胃管裡還灌流著營養配方、護士還推著一管子藥、臂彎上還綁著血壓帶、臉上罩著呼嚕嚕作響的氧氣罩、心電圖機嗶嗶嗶地響個沒完,這樣的場景,想了就殘忍,卻天天上演。
能不能,真的回家,穿著一襲最愛的衣裳,在最熟悉的那把椅子上,搖入夢鄉,安然而美麗的長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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