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brary,是一個傳遞知識的場所,這裡我書寫:醫學倫理、醫療法律、安寧緩和醫療、病人自主。 Libra,是我的星座,是我竄流的本性。是我醫療志業上關注的生與死之秤,也是法律思量之秤。 歡迎您駐足Dr. Hsieh's Libra.ry。
2015年11月10日 星期二
黃鵠一遠別
今天早上,我和冠廷主任、麗淑居家護理師、釋印本法師在台南殯葬管理所,向我們的克振伯伯告別。車上,我們談了好多好多,我們各自與他構築而成的故事。
公祭開始之前,禮儀業者正好播放這首歌。
我們踏進去的時候,家祭正好近尾聲,我坐在靈堂的座椅上,看著那年輕的帥氣的克振伯伯的照片,對他說話,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我成大新生座談那一日,他騎著摩托車在社會科學大樓外面叫住我,一身隨意的家居服、還沾染著油漆,這影像拼命地跳出來,同時迴盪著禮儀師制式地頌揚著逝者的言詞,淚水是怎麼也關不住了。
早上叫我,下午卻是手臂充滿傷口地出現在我門診,然而來到門診的他,依舊是襯衫畢挺、搭配西裝褲,還是帶著甜燒餅。原來是騎車時一個重心不穩,傾斜至行車道邊的圍欄,便擦撞出了一排的傷口。
爾後的兩個月,他描述自己越來越虛弱,食慾不振,早上的血糖偶爾偏低,也無法再次拿他的大硃砂筆寫字,與病房裡識與不識的朋友結緣了。
最後連續兩次住院,僅相隔兩日,不過他都很幸運地有奇恩病房的床位可以立刻入院。離世前的三日,他已經無法言語,卻總是睜得大大的眼,不願意闔上,看見我們靠近的時候,會努力擠出笑容,腹部用力地喘息著,對嗎啡的反應不是非常好,但他不希望我用鎮靜藥物讓他終日休息。
他的眼神在問我話,我懂。所以在他離開的前一日(當然那時我還不知道他隔天就會離開了),我牽著他的手,一五一十把我對他病情的判斷兼猜想,以及我對他一年來相處的了解,表示如果積極的治療後他得到的是在安養中心臥床度日,相信絕非他人生最後的時光所望,所以我會盡我所承諾過的,一路幫助他,安適好走。
我沒說出口的是,我身為醫者做與不做的為難。直到他離開之後,與他深交的幾位團隊成員,跟我說的話,才讓我真正釋懷。
「他的孩子,都不在台南,若是他變成長期慢性的患者,這個失能與失去尊嚴的日子,是難以受到好的照顧的啊!」
「克振伯伯去年出院後去了護理之家,被你說可以回家之後(我很大膽地讓一個肝腫瘤曾經破裂差點過世的病人從護理之家出院獨居,因為他想要自在、想要再寫書法圓他的餘生之願),他又回護理之家幾次,但後來他不再去了,因為他說看到那裡臥床、四肢攣縮、形銷骨立、插著管路、又被約束的老人家他完全受不了,每次都哭。」
「克振伯伯那天聽我問說:你太太要來接你了喔?跟著她去,安心、開心吧?他用力笑著點點頭。(四十餘年前便因病離世的髮妻,是克振伯伯一生的牽掛,他因為孩子沒有在當初妻子離世時輕生,一生未再娶,旅遊、經商、接觸佛道、向安平老人學書法,他連自己的靈骨塔位也都準備好了,就在亡妻所安置的寺中)」
我於是知道,這便是我們一起達成,最好的安排。
2015/10/31 後來師父告訴我,你離開的那天也是你的生日
2015/11/10 我長揖,與你送別,還有不爭氣的淚,我感覺你會拍拍我的肩
嘉會難再遇,三載爲千秋。
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
遠望悲風至,對酒不能酬。
行人懷往路,何以慰我愁。
獨有盈觴酒,與子結綢繆。
且讓我舉一盅,敬我們忘年之交的友誼,還有你對我,少人能出其右的信任。
2015年10月6日 星期二
聊我。療妳。
我現在抬眼,注視著我擺在書桌正前方,我的安寧緩和醫學專科醫師證書,終於感覺一絲委屈、一許氣餒、以及一點害怕。正因為我是多麼渴望能一起陪著更多的你與妳走下去,我才恐懼我會不會具備得還不夠、或哪天會有人告訴我沒有資格?
「就算這件事做了(病情惡化中的敗血症、病人不停高燒,女兒不希望藥物調整壓制發燒、輸血中持續發燒她認為是輸血過敏反應、認為我們故意事前不預防,即使已確認不是輸血過敏反應、她仍認為是我們害她沒有幫爸爸把住這一關)他還是走了,我就會心甘情願!但昨天如果我爸爸真的走了,你知道,我們會有糾紛的!」
妳在哀傷裡泅泳,內在已心碎片片,再多的建設也抹不去父親如流沙般在掌心中逝去的無力,於是,妳用放大鏡檢視著自己的每一個動作,即便是耗竭時的一個踉蹌都不允許出現。有的時候,放大鏡拿的位置不同了,聚焦在我們身上,我們與妳成為載浮載沉的一船人。然而,審視的眼光過於銳利些了,彷彿透過鏡片聚焦的艷陽,烙下幾個灼傷的印痕。
有些話,是從事安寧照護者心裡的痛。但我們很早就學會,這是哀傷所伴隨的反應,所以我們不往心裡去。
「我覺得我們是來這裡等死的,你們就是放棄了一切。」
「你們這些護理師也許很優秀,但根本通通不適任這個病房。」
「謝醫師真的太荒謬了,我爸爸這個狀態竟然還叫他出院,怎麼可能出院?真的是很超過。」
一層一層,妳依舊表現得很容易便冷靜,但我卻彷彿聽見妳心裡聲嘶力竭的吶喊。
去另外一間醫學中心比較好吧?找個優秀而且更適任的醫師比較好吧?去個所謂細心照護能讓人感受得到的病房比較好吧?
生命流逝的過程,許多答案只有單向的,只有日暮,沒有可期待的日出,那絕望,已經實體化了,緊緊綑綁著人,幾近窒息。我懂,我都懂,我也沒有想仗勢專業、或否認妳的評斷,我只是想找到和妳一起前進的步伐,找到妳騰挪給我、不再拒我於千里之外的陪伴空間。
但是我好大好大的努力,仍舊無法推開被誤解堆成的牆,治療者的傷,如何療?團隊、妳、其他的病人、昨夜與妳耗戰而至今晨仍不停落淚的實習醫師學妹,我榨出學業、家庭、工作交織錯綜的疲憊之外僅剩的力氣,盡了我認為穩住舵、並保護每個人的最大努力,門診開診前三分鐘,我抱著那一小盒護理師細心送來手邊的蛋捲,掩住會談室的門,狼吞虎嚥當作午餐,然後,我強帶著笑容與信心,整裝迎戰預估長達五個小時以上的門診、和心焦至極的眾多台南登革熱患者。
如果要一起沈下去,那麼等等我,帶上氧氣筒,可以陪妳沉得久些。
即將閉息的那一刻,海底,諱莫如深的寂靜,卻蘊藏著,永恆的寶藏,我們,一起找找,好嗎?
2015年9月23日 星期三
同歸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
舊栖新壠兩依依。
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賀鑄 《鷓鴣天–半死桐》
他離開了,在太太的忌日這天。
居家護理師捎給我這個消息,還告訴我,病人自我上次訪視直到臨終,尚有些不適與症狀上的變化,然而因為近來我研究所開學的關係,能夠居家訪視的時間縮減,與居家護理師無法配合上,原可安排其他醫師代為訪診,但是他說:
「不了,我熟悉、也相信謝醫師,如果她不能來,就也別帶其他醫師來了,妳與她通電話討論我的病情就好。她去念書很好,別打擾了她念書。」
霎時,我的眼簾一片霧濛,如果我去讀書這件事,真有那些讓我甚感愧疚的時刻,此情此景便是為最。這幾天,我時時刻刻想起他。我默默地在心底,感謝他無語卻最鏗鏘的支持和信賴,也為了自己無法真實地挨著身相伴直到最後而致歉。
甲狀腺癌,多處骨轉移。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住進安寧病房,他笑著說是被家人還有安寧居家護理師押著進來的。待敗血症控制稍微穩定,他便急急地央求著返家。
當初在家拒絕住院的理由,是怕住了院便魂斷息止,他害怕,沒有在家的環繞中離去。
陪伴與照顧他的這段日子,我對他說過最多的話便是:「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再去住院。」所以他才稍可放心,對我說出那肉體幾已無法承受的苦痛。
全身無一處不疼,疼到坐起來吃飯都是極大的酷刑,只能側著頭緩緩進食。無法完全擊潰的敗血症時不時地用高燒與畏寒攻擊他。脊椎壓迫的結果,讓他雙腿從酸麻、刺痛、無力直到完全癱瘓。因體質關係幾乎無法退去的濕疹與癢疹讓已經鎮日臥床的他無一處肌膚舒適。
他因為有高血糖的痼疾,在我們家訪前就會刻意少吃些,希望血糖數據在我面前不要太難看。問及疼痛,總笑笑說還好,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在忍耐,所幸後來疼痛用藥的調整確實有明確的效果。雖然我總覺得我沒有幫上什麼忙,他卻是一再對我道謝,感謝安寧居家服務成全了他不願意餘生反覆在醫院度過的心念。
可以在家、可以吃好吃的東西,那是付出再大的代價都肯交換的,他說。他的話不多,總是自制、客氣。
在最後一次住院,知曉他的時間僅剩幾個月的時候,兒子請了長假、媳婦調動了原本就算有彈性的保險業務工作,貼身相陪。但事情並未如此順遂。外籍看護工有狀況,被動、眼神怪異、且不斷對仲介公司提出要換雇主的請求。原因是,病人對她有生理反應、她感到被騷擾。
兒子媳婦極其訝異,因為他們幾乎貼身相陪,並未覺此異狀。媳婦於是把我拉到一旁問,即使是癌末患者,也會有正常生理反應的,例如清晨的勃起,是嗎?我說是的,我們可以衛教外籍看護工,也對這年輕的女孩給予更多的同理與支持。仲介與翻譯閃閃躲躲不太願意出面,媳婦只好自己處理這個問題,而他們更擔心外籍看護工逃跑,重新支付申請費用還在其次,他們知道在父親與天爭的不多時日中,他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等待一個新的外籍看護工。
於是像諜對諜般,他們除了守著父親,還要守著那一方外籍看護工打開隨時可以逃跑的門。
最後的時光,他逐漸陷入囈語,不清的神智伴隨著些許較為明顯的疼痛反應,偶爾清醒中,他對家人說:「你媽媽要來接我了。我真的真的好辛苦,我終於可以離開了。」
他們,終於同歸了,他肯定數著亡妻緩緩挪移向他的步伐,伸出他厚實的手,在風吹過刻著重要數字的日曆頁面之時,他們又一起往另外一個世界走去。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
舊栖新壠兩依依。
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賀鑄 《鷓鴣天–半死桐》
他離開了,在太太的忌日這天。
居家護理師捎給我這個消息,還告訴我,病人自我上次訪視直到臨終,尚有些不適與症狀上的變化,然而因為近來我研究所開學的關係,能夠居家訪視的時間縮減,與居家護理師無法配合上,原可安排其他醫師代為訪診,但是他說:
「不了,我熟悉、也相信謝醫師,如果她不能來,就也別帶其他醫師來了,妳與她通電話討論我的病情就好。她去念書很好,別打擾了她念書。」
霎時,我的眼簾一片霧濛,如果我去讀書這件事,真有那些讓我甚感愧疚的時刻,此情此景便是為最。這幾天,我時時刻刻想起他。我默默地在心底,感謝他無語卻最鏗鏘的支持和信賴,也為了自己無法真實地挨著身相伴直到最後而致歉。
甲狀腺癌,多處骨轉移。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住進安寧病房,他笑著說是被家人還有安寧居家護理師押著進來的。待敗血症控制稍微穩定,他便急急地央求著返家。
當初在家拒絕住院的理由,是怕住了院便魂斷息止,他害怕,沒有在家的環繞中離去。
陪伴與照顧他的這段日子,我對他說過最多的話便是:「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再去住院。」所以他才稍可放心,對我說出那肉體幾已無法承受的苦痛。
全身無一處不疼,疼到坐起來吃飯都是極大的酷刑,只能側著頭緩緩進食。無法完全擊潰的敗血症時不時地用高燒與畏寒攻擊他。脊椎壓迫的結果,讓他雙腿從酸麻、刺痛、無力直到完全癱瘓。因體質關係幾乎無法退去的濕疹與癢疹讓已經鎮日臥床的他無一處肌膚舒適。
他因為有高血糖的痼疾,在我們家訪前就會刻意少吃些,希望血糖數據在我面前不要太難看。問及疼痛,總笑笑說還好,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在忍耐,所幸後來疼痛用藥的調整確實有明確的效果。雖然我總覺得我沒有幫上什麼忙,他卻是一再對我道謝,感謝安寧居家服務成全了他不願意餘生反覆在醫院度過的心念。
可以在家、可以吃好吃的東西,那是付出再大的代價都肯交換的,他說。他的話不多,總是自制、客氣。
在最後一次住院,知曉他的時間僅剩幾個月的時候,兒子請了長假、媳婦調動了原本就算有彈性的保險業務工作,貼身相陪。但事情並未如此順遂。外籍看護工有狀況,被動、眼神怪異、且不斷對仲介公司提出要換雇主的請求。原因是,病人對她有生理反應、她感到被騷擾。
兒子媳婦極其訝異,因為他們幾乎貼身相陪,並未覺此異狀。媳婦於是把我拉到一旁問,即使是癌末患者,也會有正常生理反應的,例如清晨的勃起,是嗎?我說是的,我們可以衛教外籍看護工,也對這年輕的女孩給予更多的同理與支持。仲介與翻譯閃閃躲躲不太願意出面,媳婦只好自己處理這個問題,而他們更擔心外籍看護工逃跑,重新支付申請費用還在其次,他們知道在父親與天爭的不多時日中,他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等待一個新的外籍看護工。
於是像諜對諜般,他們除了守著父親,還要守著那一方外籍看護工打開隨時可以逃跑的門。
最後的時光,他逐漸陷入囈語,不清的神智伴隨著些許較為明顯的疼痛反應,偶爾清醒中,他對家人說:「你媽媽要來接我了。我真的真的好辛苦,我終於可以離開了。」
他們,終於同歸了,他肯定數著亡妻緩緩挪移向他的步伐,伸出他厚實的手,在風吹過刻著重要數字的日曆頁面之時,他們又一起往另外一個世界走去。
2015年8月5日 星期三
安平老人的弟子
8月1日的遺族活動裡,他是唯一的病人。這個總是爽朗卻又愛挖苦人但是極度善良的可愛伯伯,跟我們有一段好深好深的故事。他可以從嫌我門診外頭的大頭照拍得太醜、我最近兩個月臉都變尖了是不是念書太累、然後到送來清晨六點排隊買到的甜燒餅,使得我已經無法分清楚,到底是誰帶著誰在走。
陳克振伯伯,現在我們醫院更多人叫他陳克振老師,是號「安平老人」的著名書法家朱玖瑩麾下的十二位大弟子其中之一。
上次住院中,他贈字給我的時候,不許我把他的照片放出來,因為元氣臉色狀態不好,這次的聯誼聚會,他笑咪咪地首肯了。
一開始我們都不知道他的過去。一位肝腫瘤做完栓塞後因大出血昏迷在家的獨居伯伯,被恰好前往探視的弟弟與妹妹送來醫院,幸而撿回一命後,我們與子女討論,決議停止無效的抗腫瘤治療,轉而從事安寧照護。
後來我一直被他吐槽的就是:「謝醫師那時候都叫我女兒去買甕了!」大難未死,從病中逐漸恢復神智的他,所言所語,總讓我們在「肝昏迷」與「譫妄」中質疑著,而我們卻不知道,他說的,字句是真。
覺得他意識應該沒問題的是我,不曉得是否疾病併發症來得太匆促的關係,他遺忘了所有最後一次栓塞治療到在安寧病房初醒之間的每一件事,包含如何在家昏厥與送醫的過程。某天,我覺得不能只是跟子女討論他的未來,所以特地跑進病房找他聊天。他跟我提到一路以來照護他的腸胃科醫師,然後跟我說了一段話:「對於病人我,我是在谷底的人,你們每位照護人員才是在峰頂的人,峰頂的人才看得清一切,所以你建議我最好的決定我就會這樣做!」
交班會議時,我轉述了這番話,希望讓團隊明白,這是一個對於世事看得如此透徹的人。而我們又花了一兩週的時間,才從他的「鹽務局長」、「世界各地從商」、「面相學姓名學」以及「穩聚底盤寫書法」的片段描述中,拼湊了屬於他的故事。
他說自小不愛唸書,但會寫書法,某天有個學長叫他去找「玖公」(也就是朱玖瑩書法家),他幾乎三顧茅廬才獲見,然後跟在老師身邊當了數年做雜務的小學徒,學會念稗官野史、各式私塾文本,然後練出一手好字,成為十二大弟子之一。他有次慨嘆地對我說:「其實,有好幾位,拿著老師教的字去賺錢了,可是其實老師是不能接受用寫字營利的,如果我還能好起來,我的餘生,都要為老師寫字傳揚他的書法,卻不收一分一毫。」
因為他非常反對機構照護,但子女皆在外縣市,擔心回老家會發生意外的他,在醫護子女善意的謊言「先去慢性醫院治療復健」中出了院。
那幾天,我非常非常難過。我說了謊,騙他要去其他醫院繼續住院、我無法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你再也無法行走、寫書法了!」而因為他一直思念著已故的玖公,也念著這處被他們這幾位大弟子稱為 「改得面目全非」的玖公安平故居,我趁著他出院前一日,頂著細雨,前往朱玖瑩故居拍了好多照片,做成一本相本送給他,他好喜歡,打包出院行李時就一直要看著那本相本被包進去,直到現在,他仍放在身邊。
不過,那天聚會他告訴我被他放在身邊的不只是我做給他的相本,還包括我的每張剪報,他說:「妳天天都在我身邊啊,我一天要看好幾十次耶!」
我到護理之家去看他的前一天,他要從樓上喊到樓下,說:「謝醫師明天要來看我了!」我出現的當天,他會跑到電梯口等我,然後繼續讓經過的人耳朵長繭:「謝醫師來看我了,他是住院照顧我的醫生喔!」接著,嗓門大到不行地跟我抱怨護理之家伙食多難吃,指著桌上朋友們幫他買來的豆漿燒餅得意洋洋。
他勤於復健的努力讓我咋舌。因為他一直相信在慢性醫院住院,終有出院的一天,所以我一直搪塞他:「等你行走自如的時候才可以出院。」我原以為這會是永遠的藉口。
直到那天他開心得走來走去給我看,我臉都綠了,謊言無法持續,我左思右量,考慮了他的心願、放膽地評估他的狀態、誠意地和女兒討論,決定讓他隔天就回家,再次獨居。每次回想,我都覺得我真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萬一病人在家怎麼了我肯定吃不完兜著走,可是我實在無法忍受他想回家的渴望神情,還好病人成全了我們彼此,現在還能騎著機車四處逛。
而寫書法,他也做到了,只用大筆揮毫的他,竟穩穩回聚了他的底盤力量,氣勢萬千的顏體,讓我們主任傾心不已,兩人私相授受美麗的作品已經不知幾回了,真有趣。病人對他的字相當慷慨,贈我、贈病房、贈有緣人,真正廣傳了他的師生情。
他的狀況好到我們安寧居家都結了案,他開始回我的門診回診。
這袋甜燒餅,是他早上六點多到市場排隊,歡欣鼓舞提到病房給我們的。前一天剛好是我約的回診時間,他在診間特地提醒我,隔天下午去查房的時候(因為我早上去居家遇不到他),一定-務必-要吃,還現場跟我表演脆脆鬆鬆的美味完食表情,超可愛的!
那天聚會我給他看了燒餅的照片,他笑得好開心。
而回診那天,他也剛好要來看,他從鬼門關前踅了一圈回來之後,第一次的影像追蹤檢查報告。
我只能說,老天爺還是有在眷顧純樸、無所求之人的。腫瘤不是不見了,而是數量、大小都沒變,之前惡化期整個侵入重要血管的狀況也不復見。他說:「那我就再多活三個月囉!」我陪他莞爾。
我與我的病人們,在那個醫療上冷冰冰被宣判「末期」之後,還能一路相伴如此豐富的路,我真的無限驚奇與感恩,總是他們教我們吧,總是他們陪我們吧,我們又給出了什麼呢?
如果醫病之間,都多一些包容與理解,小心評估後大膽下棋,會有多少美麗境界是太多小心防衛所永遠看不見的呢?習法的願景,不過如此,我想讓我的同袍們覺得安全,而病人絕對,因此受惠。
而我真心感謝老天賜給我勇氣,做出真誠的決定,然後得到生命總和的最大值!
2015年8月3日 星期一
放手不是是非題
沒有做過困難決定的人,不應該殘忍地去批判他人的選擇,這是我在一次次死亡歷程的幽谷伴行中,用患者、家屬以及我自己一窪窪的淚水所映照出來的體悟。
有關於生命的抉擇,不是只有「放手」與「不放手」那麼簡單,我從一個不忍看見苦楚而和別人談「放手」的醫師,到現在,我還是一個不忍看見病人苦楚的醫師,但我覺得一起和病家經歷「放手前」的痛與慟,遠比看到「放手」的結局更珍貴,那一段「難以放手」的擺盪掙扎,閃耀著生命中最動人的牽腸掛肚。
傷痛的母親,叫做「愛」。
呼吸加護病房傳來一則會診。三十歲的國峰(化名),車禍後嚴重腦出血昏迷,經過三次呼吸器脫離訓練都失敗,母親與姊姊要求撤除呼吸器。若非緊閉的雙眼與嘴裡的氣管內管,這個健碩的男子,真的不像大家腦海中會浮現「末期病人」的模樣。安寧照護團隊與母親和姊姊開了一場家庭會議,我們的心,隨著家庭狀況的抽絲剝繭,俱皆糾結。嚴重脊椎退化以及腎臟功能嚴重受損的母親,面臨著日以繼夜啃食的神經痛、以及隨時可能要面臨洗腎抉擇的恐懼,僅靠撿拾回收的零頭小錢捱以度日,三十多年前,國峰的母親即與好賭的父親離異,父親逃躲債主到中部後失去聯繫,卻留下一筆債務,給國峰母子償還。姊姊身為保姆,能夠有餘裕的金錢與時間全拿來照料自己的母親與弟弟,幸賴國峰明理的姊夫支持。
國峰平常做粗工,在上工前,他會去一個私人屠宰場多兼一個工作,事情便發生在這樣一個如常的清晨,一輛卡車將國峰撞飛,事後,肇事者以相當不友善的態度到醫院探視過一次國峰,而屠宰場老闆從未現身,甚至,國峰的姊姊這時才知道,老闆並未盡到為員工投保的責任。
國峰有私人保險,但是因為賭債尚未償還完畢,姊姊無法領取,只要是匯入國峰帳戶的保險金,就會立即全拿去還債。
「對不起,弟弟好年輕,可是如果他留下來,他的日子一定比走了更苦,我們無法負荷優質的護理之家,接下來他會有壓瘡、四肢會攣縮、脖子切一個洞只靠呼吸器過完餘生,而媽媽也禁不起任何的操勞了。」我的心萬般翻攪,該說對不起的絕不是他們,此刻承擔這般艱難的決定,卻又擔心被醫療團隊視為冷血的家屬。
家庭會議開了三次,白髮的母親每次都出現,每次都老淚縦橫。最後,經由安寧照護的醫師、神經外科的醫師、呼吸加護病房的醫師審慎判定國峰的腦部重度受損、即使數個月後有微乎其微的機會可以脫離呼吸器,也不可能有好轉的意識狀態。我們於是將他接來了安寧病房,在燈光柔和的獨立房間裡,僅有的幾位家人相伴,我為他移除了氣管內管,關掉了呼吸器。
國峰卻沒有離開,我想他捨不得媽媽。他後來去了護理之家,堅強的生命力搏動著,至今已一年多的時間,他都由護理之家的照護人員、偶爾是姊姊,帶著回我的門診。雖然最後還是擔下了長期照護的重擔,但姊姊每次回門診,都感謝安寧照護團隊、神經外科團隊以及呼吸加護團隊,陪著他們在一次次的家庭會議中死透又重生,流盡眼淚推演過無數次各種可能的結局,現在上蒼為國峰選擇了留下,他們不會對任何一個決定後悔。
每一次,我都會握握他的手,和他說說話,我希望,從住院後開始堆疊的每一個溫暖,可以洗掉他腦裡的記憶,洗掉他腦迴裡在車禍前最後一刻清醒的感覺:驚疑、痛楚、恐懼以及沒有出口的孤獨。
佛洛伊德在一封信裡曾寫道:「我們終將找到一個地方安置失落,我們知道失落後強烈哀悼終將沈息,但是也知道這種痛苦是無可安慰,也無可替代的。不管如何填補這裂口,就算能完滿的填補,它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當悲傷進入我們的生命,那麼我們便如同接納一道疤般的帶著它前行,而不是一再地想要把它剜離我們的生命,以致一次又一次的鮮血淋漓,也不用去設定應該振作的時間,只需要相信自己終有一天,可以從悲傷中看見重新定位與連結的意義。
今天,讓我們再把「放手」這件事,談得更柔軟一些,別把它當作會談的目的。放手才是慈悲這句話,即使再真切不過,對即將喪親者來說仍舊是一種殘酷的理性,讓我們再縱容悲傷一點點,當陪伴的過程觸發了愛的能量,跨越了悲哀、憤怒、愧疚、焦慮、孤獨、疲倦、無助、驚嚇、渴念與麻木,我們將會發現,「放手」便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結局。
放手不是一個斷點,它是接納哀傷的的安息之地,也是繼起生命的孕育之處。
有關於生命的抉擇,不是只有「放手」與「不放手」那麼簡單,我從一個不忍看見苦楚而和別人談「放手」的醫師,到現在,我還是一個不忍看見病人苦楚的醫師,但我覺得一起和病家經歷「放手前」的痛與慟,遠比看到「放手」的結局更珍貴,那一段「難以放手」的擺盪掙扎,閃耀著生命中最動人的牽腸掛肚。
傷痛的母親,叫做「愛」。
呼吸加護病房傳來一則會診。三十歲的國峰(化名),車禍後嚴重腦出血昏迷,經過三次呼吸器脫離訓練都失敗,母親與姊姊要求撤除呼吸器。若非緊閉的雙眼與嘴裡的氣管內管,這個健碩的男子,真的不像大家腦海中會浮現「末期病人」的模樣。安寧照護團隊與母親和姊姊開了一場家庭會議,我們的心,隨著家庭狀況的抽絲剝繭,俱皆糾結。嚴重脊椎退化以及腎臟功能嚴重受損的母親,面臨著日以繼夜啃食的神經痛、以及隨時可能要面臨洗腎抉擇的恐懼,僅靠撿拾回收的零頭小錢捱以度日,三十多年前,國峰的母親即與好賭的父親離異,父親逃躲債主到中部後失去聯繫,卻留下一筆債務,給國峰母子償還。姊姊身為保姆,能夠有餘裕的金錢與時間全拿來照料自己的母親與弟弟,幸賴國峰明理的姊夫支持。
國峰平常做粗工,在上工前,他會去一個私人屠宰場多兼一個工作,事情便發生在這樣一個如常的清晨,一輛卡車將國峰撞飛,事後,肇事者以相當不友善的態度到醫院探視過一次國峰,而屠宰場老闆從未現身,甚至,國峰的姊姊這時才知道,老闆並未盡到為員工投保的責任。
國峰有私人保險,但是因為賭債尚未償還完畢,姊姊無法領取,只要是匯入國峰帳戶的保險金,就會立即全拿去還債。
「對不起,弟弟好年輕,可是如果他留下來,他的日子一定比走了更苦,我們無法負荷優質的護理之家,接下來他會有壓瘡、四肢會攣縮、脖子切一個洞只靠呼吸器過完餘生,而媽媽也禁不起任何的操勞了。」我的心萬般翻攪,該說對不起的絕不是他們,此刻承擔這般艱難的決定,卻又擔心被醫療團隊視為冷血的家屬。
家庭會議開了三次,白髮的母親每次都出現,每次都老淚縦橫。最後,經由安寧照護的醫師、神經外科的醫師、呼吸加護病房的醫師審慎判定國峰的腦部重度受損、即使數個月後有微乎其微的機會可以脫離呼吸器,也不可能有好轉的意識狀態。我們於是將他接來了安寧病房,在燈光柔和的獨立房間裡,僅有的幾位家人相伴,我為他移除了氣管內管,關掉了呼吸器。
國峰卻沒有離開,我想他捨不得媽媽。他後來去了護理之家,堅強的生命力搏動著,至今已一年多的時間,他都由護理之家的照護人員、偶爾是姊姊,帶著回我的門診。雖然最後還是擔下了長期照護的重擔,但姊姊每次回門診,都感謝安寧照護團隊、神經外科團隊以及呼吸加護團隊,陪著他們在一次次的家庭會議中死透又重生,流盡眼淚推演過無數次各種可能的結局,現在上蒼為國峰選擇了留下,他們不會對任何一個決定後悔。
每一次,我都會握握他的手,和他說說話,我希望,從住院後開始堆疊的每一個溫暖,可以洗掉他腦裡的記憶,洗掉他腦迴裡在車禍前最後一刻清醒的感覺:驚疑、痛楚、恐懼以及沒有出口的孤獨。
佛洛伊德在一封信裡曾寫道:「我們終將找到一個地方安置失落,我們知道失落後強烈哀悼終將沈息,但是也知道這種痛苦是無可安慰,也無可替代的。不管如何填補這裂口,就算能完滿的填補,它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當悲傷進入我們的生命,那麼我們便如同接納一道疤般的帶著它前行,而不是一再地想要把它剜離我們的生命,以致一次又一次的鮮血淋漓,也不用去設定應該振作的時間,只需要相信自己終有一天,可以從悲傷中看見重新定位與連結的意義。
今天,讓我們再把「放手」這件事,談得更柔軟一些,別把它當作會談的目的。放手才是慈悲這句話,即使再真切不過,對即將喪親者來說仍舊是一種殘酷的理性,讓我們再縱容悲傷一點點,當陪伴的過程觸發了愛的能量,跨越了悲哀、憤怒、愧疚、焦慮、孤獨、疲倦、無助、驚嚇、渴念與麻木,我們將會發現,「放手」便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結局。
放手不是一個斷點,它是接納哀傷的的安息之地,也是繼起生命的孕育之處。
2015年7月6日 星期一
騎乘銀龍背上
比柔嫩的肌膚都還要溫柔的理由 是因為人們為了聽到人的苦痛而出口
急切的悲傷 變成翅膀吧
急切的傷痕 化做指針吧
像還不會飛的雛鳥一般 我因自己的力量不夠而嘆息
即使我的翅膀還只是黃色小雞的程度 即使我的爪子像樹芽般還不夠可靠
明天 我也將登上山崖往龍的足底前去 呼喊道:”喝!走吧”
是的,閱讀這篇文章最適合的背景音樂,就是日劇「五島醫生診療所」的主題曲《騎乘銀龍的背上》。
人,真的無法抗拒命運或緣分。
我一直都沒有機會去看這部日劇,可是它卻牽起了對我而言觸動至深的教與學,那股被提攜的感動,彷如一脈電流,如今從我的身上流洩而出。
我在進入臨床工作數年後,遇到了從醫以來對我賞識鼓舞與幫助最深的學長,是他向我介紹了這部日劇,那股在孤島上乘風破浪的赤忱、那股對生命的原始力量服膺禮讚的謙卑,即便我未賞閱過整部影片,僅僅幾幕的剪輯,也足以使我熱淚盈眶。西瓜和草鞋,致敬生命的渺小與宏偉。
好多年後,我開始在醫院裡帶學生。年輕的面孔來去,鐫刻的印象深淺不一,有令人輕淺嘆息也有令人激賞肯定的。但觸進我心底最柔軟地方、使之蕩氣迴腸的,只有今天這一位。教學末尾,我們彼此成為社群上的朋友,下班之後,看見她在網路上留下這一首歌,然後撰了幾行可擬為既感嘆、又試圖帶領自己的明志之敘。
「這首歌從每聽必熱血到不敢聽,到百感交集。」她寫著。這是一個在醫學院最後一年的實習醫師,她的赤誠熱切,明亮得我不敢直視。
與病人有多貼近、來自於醫師願意把自己坦露得多脆弱。我不小心啟動的開端,是「如何去面對給予壞消息之後的病家反應」,我彷彿打開了堤防,我看到了,年輕的她,激動、困惑、質疑、卻又渴望的淚。
在某個值班的夜裡,她讓病人家屬簽了一份「不施行心肺復甦同意書」,獨自的第一次。然後,她置放了第一個氣管內管,病人,看起來好苦。她的腦海、心裡千迴百轉。
納悶、心疼。
原就是看起來諸多疾病纏身、隨時會有器官功能衰竭的病人,但是原主治的團隊對於可能會變差的預後隻字未提。在這蕭颯的夜裡病人生命徵象開始不穩定,當她壓抑著無助、面對著強迫的不容抉擇的場景後(護理人員就這樣撥通了電話、把話筒硬是壓上了這位小小實習醫師的耳朵、要她聯絡家屬來簽署那份同意書),她多麼需要退回可以自己療傷的洞穴,渡過漫漫長夜,但值班的緊湊與過量的需求,不容許她悲傷、喘氣、落淚與尋求情緒上的支援。把這些壓力留給我們值班的年輕醫者來承擔,我為了那資深醫師的不知面對生命衰敗而遺憾、更為了這小雛鳥所受的驚嚇而心疼。
不捨、心焦。
天空的魚肚白結束一夜的慌亂疲憊,可是那記憶、感受鮮明得知道不是夢。這時候,悲傷需要同盟。可是身邊的實習醫師,沒有人有過相同的經歷、即使有過經歷者、通常也認為這就是一場再例行不過的公事,此舉此情,未免太過軟弱。所以她便封閉了這一夜的激動,然後差點不敢再去碰觸任何的激動。衛裝即將變成隔閡。從來沒有人告訴她這是值得述說的、這是需要被療癒的,只有照顧過後的自己、才有能量邁開下一步,任由這複雜的情緒毫無阻攔地傾出,是一項多麼勇敢的行為。因為,這顆年輕的心,曾熱呼呼地、躍動在她一籌莫展的病人身邊。我為了她無從尋求心靈的肯定、療癒和同在而不捨,為了她可能即將封閉不再流露的柔軟而焦急。
質疑、沮喪。
醫院的一天,浩浩蕩蕩、耗盡所有人的元氣,從上級到下層。巨塔內外,這環境能夠鼓舞年輕醫者的美善逐漸流失。冷靜的幾近冷酷、熱血的成了一腔嘈雜的盲從,一團混亂中,她看不見有光的路。那些我們很嚮往的掏盡自己的一切、如精衛填海般、奉獻自己直到生命最末的熱血,找不到立足的理由,即便再怎麼努力添柴薪去穩住一抹小小的火焰,仍舊被各種狂風吹得巍巍欲熄。她帶著面對生命挑戰一貫地省思態度,緩緩地反芻我說的一字一句,有些可以感受贊同、有些無可置信,我肯定她的質疑,這是震動的智慧、能在體驗人生中淬煉出自己的理念,但是急不得,這需要時間所累積的力量。
末了,我說,我照顧自己的方式之一,是書寫。那時,我還沒想到,她帶給我的澎湃會使這篇文章誕生,結束一天的醫院繁冗,我一直被她帶給我的情緒浪潮擊中,一波又一波。這種感受,深刻無比。
我在手把手傳承安寧療護理念的時候,遇見了一個真摯的靈魂,她提示了我,對生死議題的顫動,不只存在於醫病之間,也存在師生之間。
2015年6月2日 星期二
2015.05.06 公視獨立特派員第396集(為愛放手)
奇美醫院奇恩團隊為小兒撤除維生醫療紀錄
平平,這是我最溫柔的方式,伴你到美麗新世界
我不再是個醫生阿姨,我只是一心一意
想要替在門外你那肝腸寸斷的媽咪,給予一個母親的氣息與溫度
你知道的,阿姨也才剛擁有一個比你大一個多月的寶寶
媽咪那哭不出來的悲傷,也滲透進我的每個毛孔
小寶寶,哭呀鬧呀,要的不過就是一個溫暖安心的懷抱
而你沈沈睡著的兩個多月時間,比別人少了太多太多的抱抱
你長身高了、你臉兒越來越成熟了
爹地媽咪說,如果這是你來人世間最重要的任務
那麼他們就要竭力地替你完成
他們,好勇敢
你也是
2015年6月1日 星期一
石頭人
這篇同樣是投稿張啟華文化藝術基金會的作品,但其實當初就知道此篇讓人隱微不舒服的基調未符合溫暖關懷陪伴的徵文主題,勢必不會中選。但我認為,這樣的醒覺對於安寧照護提供者是很重要的,所以我還是把這個令人難忘的故事寫下來了。
我沒有辦法抹去,看到病人第一眼時,腦海中浮現電影《驚奇四超人》中「石頭人」身影的畫面。從來不曾看過如此恣意橫生的腫瘤細胞。
鼻咽癌。復發的腫瘤就像一顆顆毒瘤般從臉頰、頷下、耳前、頸部以及前胸長出,最後像是一整片紅腫的鐵甲箍住了整個戰場,連帶因為腫瘤壓迫而導致的淋巴水腫,讓他的兩隻手臂彷若沈重的鉛塊。
他的個性和這些腫瘤一樣執拗暴躁,對於身邊的妻子呼喝著,妻子嬌弱的身軀得扛著壯碩卻衰弱的他上下,直喊吃不消。然而我們試圖在居家做的每項協助,卻都被妻子拒絕了。
這是一個即將耗竭的照護者,任何稍微受過訓練的醫療人員都看得出來。我們問她如何排解身心巨大的壓力?她的回答直讓我們背脊發涼–她把報章中每個關於忍耐的故事剪下來,然後在紙張上寫滿忍字,用筆將之戳得千瘡百孔。
腫瘤壓迫越來越厲害,病人因為呼吸困難住進安寧病房,我們有更多的機會了解他。他是海釣的箇中好手,病後幾次與好友背著冰箱、釣竿的經驗是他最珍貴的回憶,他說,嗅著海洋的氣息便安心無憾。他極力忍著疼痛不適,對我們的任何協助都充滿感激、語氣溫和,甚至撐著病體坐輪椅參加家庭會議–東方文化常常只有家屬參加家庭會議,病人至多僅在會前會後被告知–且在會談中數次落淚,他想返家,卻又擔心如此的決定讓家人為難。
我們並非不再站在受苦的妻子那一邊,只是我們對病人也動了真情。當治療師靠著肌肉復健帶動淋巴循環使得那雙象臂逐漸消腫時,我們幾乎是抱在一起歡呼的,當他窘迫於仰息之間,我們眨著淚,暗自祈禱他能儘早脫離苦痛。
在出院動向懸而未決之時,石頭人善意地解除了我們的為難,他在很快的時間內,意識恍惚、血氧下降,進入彌留階段。
妻子依舊繼續向每一個她在路上遇到的人,重複那一千零一遍的故事。這般鍥而不捨的力量意外地令人渾身不自在。有此感覺的團隊人員紛紛找諮商心理師懺悔,心理師聞畢,說道:「你們已經受到了弱者的威脅,她知道如何扮演弱者,而且,扮演得非常好。」
我沒有辦法抹去,看到病人第一眼時,腦海中浮現電影《驚奇四超人》中「石頭人」身影的畫面。從來不曾看過如此恣意橫生的腫瘤細胞。
鼻咽癌。復發的腫瘤就像一顆顆毒瘤般從臉頰、頷下、耳前、頸部以及前胸長出,最後像是一整片紅腫的鐵甲箍住了整個戰場,連帶因為腫瘤壓迫而導致的淋巴水腫,讓他的兩隻手臂彷若沈重的鉛塊。
他的個性和這些腫瘤一樣執拗暴躁,對於身邊的妻子呼喝著,妻子嬌弱的身軀得扛著壯碩卻衰弱的他上下,直喊吃不消。然而我們試圖在居家做的每項協助,卻都被妻子拒絕了。
這是一個即將耗竭的照護者,任何稍微受過訓練的醫療人員都看得出來。我們問她如何排解身心巨大的壓力?她的回答直讓我們背脊發涼–她把報章中每個關於忍耐的故事剪下來,然後在紙張上寫滿忍字,用筆將之戳得千瘡百孔。
腫瘤壓迫越來越厲害,病人因為呼吸困難住進安寧病房,我們有更多的機會了解他。他是海釣的箇中好手,病後幾次與好友背著冰箱、釣竿的經驗是他最珍貴的回憶,他說,嗅著海洋的氣息便安心無憾。他極力忍著疼痛不適,對我們的任何協助都充滿感激、語氣溫和,甚至撐著病體坐輪椅參加家庭會議–東方文化常常只有家屬參加家庭會議,病人至多僅在會前會後被告知–且在會談中數次落淚,他想返家,卻又擔心如此的決定讓家人為難。
我們並非不再站在受苦的妻子那一邊,只是我們對病人也動了真情。當治療師靠著肌肉復健帶動淋巴循環使得那雙象臂逐漸消腫時,我們幾乎是抱在一起歡呼的,當他窘迫於仰息之間,我們眨著淚,暗自祈禱他能儘早脫離苦痛。
在出院動向懸而未決之時,石頭人善意地解除了我們的為難,他在很快的時間內,意識恍惚、血氧下降,進入彌留階段。
妻子依舊繼續向每一個她在路上遇到的人,重複那一千零一遍的故事。這般鍥而不捨的力量意外地令人渾身不自在。有此感覺的團隊人員紛紛找諮商心理師懺悔,心理師聞畢,說道:「你們已經受到了弱者的威脅,她知道如何扮演弱者,而且,扮演得非常好。」
四年不見
本文獲得張啟華文化藝術基金會 活著真好--第三屆「關懷陪伴」短文與生命故事甄選 佳作
我真的無法掩飾心中的驚訝,還有其他更複雜的情緒。看著她無盡的苦,我真的是充滿懊悔與愧疚。
這是一趟再平常不過的安寧居家訪視,照例,我手上翻閱著輕便的居家病歷,聽著護理師對我描述病人的近況與此次訪視的重點問題。疼痛,無與倫比的疼痛,已經不是錐心刺骨可以形容了,病人熬了好久好久、在床上動彈不得。每回要做疼痛評估時,她都會說:「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你們哪,我的痛都比滿分十分多上好多好多。」
是她的女兒認出了我。「你是當初在婦產科搶救我媽媽的謝醫師嗎?」我詫異到無法回應,原來這是重逢不是初遇。時隔四年,當初那個在婦產科病房輪訓、被值班的突發狀況嚇得腎上腺素直竄的住院醫師,如今以一個安寧緩和醫療專科醫師的身份,訪視這個當初被我從死神手中攔截的病人。想到這四年她所忍受的痛楚、孤寂的苦、以及失能的悵然,我真心地認為當年的自己罪大惡極。
「我不知道當初救了妳到底對不對?但是現在可以肯定的是,我和當年不一樣了,我要把妳照顧得更好!」她卻絲毫不以我的愧疚為意:「我一直都想謝謝妳!妳救下我的隔天,是我自己決定不要轉進加護病房的,能走到現在是天意呀!」
雖然經歷過四年疾病的煎熬、也走過喪夫之慟,她的臨終過程,因著一些親緣問題與死亡焦慮的影響,依舊脆弱不安。所有的症狀,都在我巡房的那一刻,獲得安適,卻又在我轉身的剎那,鯨吞蠶食她僅存的心智,夜裡,她吵著要見我。離世前的兩天,只有我與女兒的靠近,能夠明顯地減緩她的躁動。
「她的嘴一拂就合上了,還帶著微笑耶!」在她辭世的夜裡照顧她的護理師對我說。時常,我們得用小枕巾捲成捲軸墊在下巴,幾個小時後才能讓雙唇閉上,使得容貌更安詳莊嚴,如她這般還綻出笑顏的,卻不多見。那時,我心裡好感謝這個受苦的靈魂,示現了生命的巨大與渺小、複雜與簡單、悲苦與安樂。
我陪她走了四年,起了頭、也收了尾。
2015年3月19日 星期四
魑魅魍魎
久久一遭,我們都會在一次照護病人的大耗竭中幾近全軍覆沒,然後蹣跚地互倚而起,撥開瀰漫的灰霾,看見一絲透在迷霧中的曙光,映照著一地破垣殘壁。
安寧照護人員的身心之盾有多麼厚實,只有身在同一個隊伍的中的彼此才能真正明白。那股對死亡排拒的力量太強,強到壓碎了一路上的風景與善意,啪的一聲關上了門、關上了唇語間吐露的聲音、甚至關上了最後一絲眼神的光。
我們的視線一掃見自己極力聲稱「不屬於我」的陰暗穢物坑,便驚恐地打住,終究和存於「自我」之外、廣袤開闊的絕妙洞天失之交臂。
--《the grace in dying 好走》第3章 自我意識:歸鄉途中 p.117
這便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據說她有非常敏感的體質。可以看見,她不敢名之的魅影。
卵巢癌的階段表現與其他腫瘤不同,雖然發現時常已經是第三期之後,但即使已有腹膜轉移,一路與此病情搏鬥四五年之久的患者大有人在,以至於在臨床上雖然是第四期,也就是大家口中的末期,如主治醫師未曾強調、或是預先的為無法再做任何抗癌治療的那一天做盤算,病人在被轉介至我們手中的當下,往往被錯愕、驚悸和憤怒的情緒淹沒。
我們收到會診單的時候,她已經吐到無以復加,每天是幾百毫升幾百毫升的在秤量她的嘔吐袋,除此之外,四處蔓延的腫瘤細胞已經聚成一顆堅硬的大石、瘋狂地頂向右上腹,引發了持續的悶脹之痛,一條引流腹水的管子哀哀地淌著時而鮮紅時而暗黑的體液、卻絲毫未能舒緩腹中滿溢的難受。
頭一回聽到「安寧」,她飛也似地辦了出院逃回家。可是因為百般痛楚,返家三天後她又拖著身軀回到醫院。而這一次,她誓言「除非我可以充滿體力的自己走進家門,否則我絕不出院回家。」她一口回絕了任何在家施以醫療探視的可能,因為她無法忍受鄰居看著她的頹敗。
這個名為「安寧」如影隨形的鬼魅又來造訪她了。基於對原本婦產科醫師的信任--婦產科醫師再三對她保證安寧的藥物對她的症狀緩解一定有幫助,所以她勉為其難答應安寧共同照護的醫師和護理師去拜訪她。護理師踏了先鋒,被扎了一身軟釘子,對話的最後,她要求安寧醫師前來對她解釋「什麼叫做是安寧的藥物」。
那個忙碌的下午,我去見了她、也見到了陪伴她十五年的同居人,有著濃濃金馬鄉音的男子。她忙著吐,吐畢,一臉倦容,下逐客令。
我只好允諾了隔天一早再去訪她,在她所謂精神比較好的時段。這一次我待了半小時,回覆她問題的時候,我看著被機器和管路逐漸埋住的她。
打不完的止吐藥,卻對嘔吐的狀況於事無補,因為她的吐,是來自於腫瘤的壓迫,這些從微妙分子機轉上去產生止吐效應的藥物起不了效果,我談到消除腫瘤水腫的類固醇使用、和減少腸道分泌物的藥物。她相當猶豫。
脹痛很明顯,我建議嗎啡加量。她卻一直跟我堅持,再給我軟便藥、再幫我灌腸,只要我解了就會好了。
雙下肢水腫,她說,利尿劑打得不夠多,再打多一點就會消了。
點滴架上搖搖晃晃,三種抗生素、一袋不可見天日的全靜脈營養包配著一台精密計數滴入量的幫浦、額外補充的糖水點滴、為了給藥而老是備著以利稀釋的生理食鹽水袋,我忖度著,推著這個彷彿販賣架般的鐵桿,她到底要怎麼行走?
因為拒絕再深入會談,口口聲聲說現在的醫師告訴她還可以治療,我們找來了與她關係最緊密的養姊與養姊夫,想要突破困境。經歷過一番耗盡元神的溝通過程,她終於簽訂了「不施行心肺復甦術意願書」,接下來的一切,她再也無法下任何決定,把一切交給了養姊,只不過前提是絕不想來安寧病房。
可是這世界總是喜歡陰錯陽差的事。
敗血症來得很急,她的血壓在降,日以夜繼嘔吐的聲音和吵雜的機器聲引起同房病友與家屬的不悅,在覺得其他人沒有同理心的憤怒驅使之下,經由姊姊的半推半就她轉到了安寧病房。
轉過來之後,我們撤除了許多無效醫療,也施予症狀控制藥物,她撐過了這次敗血症,卻把自己和我們推入了更大的深淵。
是對體力日益退敗的驚疑、是對終究還是被送進了安寧病房的不滿、是對原本婦產科醫師好意前來的關心所攪動的一池春水、婦產科醫師說什麼藥太多了什麼藥太少了、安寧病房是造成我現況的元凶,種種的一切,她與同居人變成了兩隻刺蝟,刺得安寧病房的每個人遍體鱗傷。
她說我們的病房、我們的每個人都帶著那些不善的魂魄接近她,讓她很不舒服,每一回我的查房,得到的都是毫不客氣的拒絕。每一次護理人員的巡房與給藥、都給擋下,卻在症狀發作時怒斥護理人員手腳慢、故意不給治療。
醫師、護理師、心理師、社工師、宗教關懷師花了好長的時間討論,決定了她的身心安適才是最重要的,決定尊重她有意無意的透露,同意她轉回原本的病房。
但他們不同意。有一股認為轉來安寧病房造成了現況安寧病房的人就該負責的賭氣。近乎苦惱徬徨才會他們提出這樣的建議,純粹疼惜她的心意,隔天被說成了要趕他們走的豺狼不堪。
究竟是招誰惹誰?安寧病房的人員一個個敗下陣來,委屈滿溢。也還有,狗咬呂洞賓的憤懣。
一掊一掊的,她驚恐地感受墓土撒下,不再願意對自己的生命負責。那無言的訊息是:「是這個世界的錯、是你們的不力,才讓我不會再好起來。這一切一定都是搞錯了。」
護理師問我:「每天踏進那個病房腳步很沈重吧?」
兩年前剛回來這裡主責的我,可能會。但現在,不會了。
我笑說:「我有很堅固的金鐘罩。」罩住了他們那原可將人打到千瘡百孔的敵意與怒氣。
我只是在一日復一日中,明白了自己也沒有多偉大,不是什麼引領他們渡向來生的舵手,至多也不過是個撐篙的船夫吧,斗笠下的面孔是誰本就不重要,更遑論扁舟上載的是良人或惡客呢?終究是一程吧,有緣相視一眼,無緣就旁觀吧。
人世間一遭是這麼孤寂,沒有人為他人的生命負責,好壞也都求不來別人的頂替。是要被魅影們嚇得夜不成眠呢,還是要讓自己化成一盞他們無可靠近的夜燭,竟是相同的一件事,虛實難分。
若問我對此有什麼情緒吧,那麼約莫是一聲再輕不過的嘆吧,上天怎的就這麼不想饒過她的心,纏著比黃蓮還苦的繭縛入死亡的地界。
2015年3月6日 星期五
妳的畫與我的詩
那一幅地藏王菩薩的畫作端掛於她的床頭。細緻的筆觸繪出端莊清麗的容顏,在常見的佛像威嚴中祂帶著更多的柔煦與訴說,顏色飽和卻不咄咄逼人,我細細地看,發現連其草屨都繪得極其細緻,那成八字的竹編帶子相交之處,綴上了一顆樸拙的珠子,珀色的,閃著溫暖的光。
「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密藏。」忽然覺得,這《地藏十輪經》第一卷著述著地藏之名的由來,都還不足以描揉出明荷阿姨筆下這尊地藏王菩薩由內而外散發的神采與深意,彷彿,此生都被照拂了,便是拜倒在她座前,就再無恐憂、再無沌厄。
地藏王菩薩的畫作右手邊,依序是羔羊跪哺、觀音大士,左邊是大紅與金黃的牡丹盛開之作,牡丹莖枝上頭還站著兩隻對望吱喳的白頭翁,「牠們在吵嘴呢」,明荷阿姨笑著說。這是她與先生當年共遊杉林溪之後的靈感,繪完此作後,她的先生馬爺爺在上頭題了名––「富貴白頭」。「人家對我說,牡丹哪有這麼大的呢!我卻說啊,我就想畫這麼大呀!」我說是了,心境是自在的,阿姨笑了開懷。
阿姨還寫篆書,更令人咋舌的是,這些長邊都超過一公尺餘的畫作,每幅都是她自己裱的框。而不管是作詩、書法、國畫還是裱框,阿姨不曾師承某個門派,但是論精細、論質感、論深度、論壯闊、論韻味,無一不令諸多以此藝此學為終生職志者望塵莫及。 我憑著一丁點曾在技藝介紹的節目與書頁中獲得的記憶,和她討論起裱框,談到「還得噴濕這宣紙哪」,阿姨又對我笑了笑,「想不到你還真的是有點研究啊」。好不容易憑著一點兒雕蟲小「記」以探得站在阿姨身邊一同論古論文的機會,我被讚得有點羞赧,說:「不過就是雜學罷了,有興趣就碰一碰囉!」
我與阿姨相遇在病房,她是我的病人。她剛從腫瘤科的病房轉入,在我踏進病房前,護理人員和住院醫師告訴我,爺爺很在意她都不能吃,拼命地想要餵她吃東西,想要打營養針,甚至還在詢問什麼時候要再做化療。我稍微皺了眉,雖然這幾乎是我每天都要面對的場景,一個在生命末期的病人或許是為了對自己的應許還是身邊人的期待,與自己身體所能負荷不成比例的諸多治療抗衡著,被這些名之為愛與關心的醫療處置如五指山般地壓迫著,承受著緊箍咒般日夜交相循環的苦楚,但我還是有點兒心煩。果不其然,馬爺爺開口了,耳背的他,我費盡了力氣才讓他從聽力較好的右耳獲得了一些解釋與安撫。
但明荷阿姨的樣子著實讓我不忍,腫瘤已經轉移到肺部,喘到近乎衰竭的地步,臉上掛著高濃度的氧氣面罩,鎮日無法取下,連說話與進食的餘力都沒有,還得趴在床上桌的枕頭上,已近餘月,不曾安穩躺臥床上睡上一宿。我實在不忍她用這樣的姿態趴到人生最後一刻。
我用上了嗎啡。這個在深度認識了之後會想無盡擁抱它的朋友,我有天一定要好好寫篇文章平反它所受到的冤屈,每每談到要用嗎啡,病人與家屬除了退避三舍外,更是把我看成了仇敵,彷彿我是個罪不可赦的大壞蛋,竟要把這會成癮的毒藥灌入或施打於他們身上。
不出一週,阿姨已經可以對話與進食,也拿下了高濃度的氧氣面罩,換成一般低流量氧氣的鼻導管,最讓我想要歡呼的是,她可以躺平接受我們的精油芳香按摩,甚至還可以躺著睡上一場好覺了!接下來,阿姨恢復了些許有限的自我行動能力。她說:「我要回家了!」我們迅速地啟動回家計畫,安排好居家環境,轉介安寧居家照護,在她回家前一天我巡房,問她可還有問題需要我幫忙,她說:「我只要妳記得我們的約定!」
什麼?約定?我與阿姨立了什麼約定?
「我作畫,你寫詩啊!」
我笑了。前兩天我透過她的手機相片第一次與她的作品見了面,驚為天人,也撓癢了我的文學細胞,問及阿姨其實一直有想幫這些創作記下當初的心情或是提上幾許文字的心意,我就這麼不識好歹地說我可以幫忙,卻想不到阿姨真記在心上了。於是乎,我在阿姨出院後,厚顏地傳了簡訊給我們的居家護理師:「如果方便的話明荷阿姨的家訪可以帶我去嗎?我答應了她要作畫而我作詩的約定。」因為地段分佈與訪視時段安排的關係,我們都是以團隊的模式在服務病人,所以並非一對一的醫師病人照護,因此阿姨轉為居家照護後我未必能有機會去家裡訪視她,是故得做這樣的事,拜託護理師刻意安排。
返家後的她,比我預期的還要穩健,甚至還可以自己下床緩慢行走了。一切安好。也多虧了比她上大上二十載歲數的馬爺爺照料,這個耳背的、還是不停問我化療可不可以做的爺爺,對她這個枕邊人照顧得真讓人驚嘆,細心得不會搞錯任何一顆藥的時間,當初要回家的電動床、氣墊床也都是爺爺在一夕之間備辦得一應俱全、阿姨的證件與瑣碎事兒他一個也不落地處理得完全不讓人擔憂。祖籍江蘇、上校退伍的馬爺爺,與明荷阿姨透過阿姨表姐夫的介紹,就一年見上個兩次面,便落誓締結連理了。然後一路從高雄、馬祖、澎湖、中壢到台南,度過了他們大半輩子的人生。現在住在二兒子的家,馬爺爺用他的大嗓門跟我抱怨:「我眷村住慣了,那時退伍,眷村改建公寓,上校可以有十二、三坪哪,住得舒服了,可孩子偏要透天的、進門有車庫的、整層主臥的、浴室s什麼p的(經阿姨解釋是可以做spa的啦),欸,住不慣哪!」聽著我又被爺爺逗笑了。
爺爺的書法寫得也是真棒。電視櫃上頭一幅家訓,與整屋阿姨的畫相得益彰,都是帶著氣勢卻不張牙舞爪地迫人,溫暖卻不柔弱。我們與阿姨談起最近在台南市如鞭炮般炸開的春花黃花風鈴木,阿姨卻與我們附庸風雅地談起茶花。真該沏壺茶啊,若說黃花風鈴木是我們的春光,那麼茶花才是屬於阿姨的爛漫吧!
我向阿姨提起了在病房的藝術長廊和活動室舉辦她的畫展與茶會,她欣然同意。我的心情很複雜,許多時候,我們是為病家圓一個夢或是創造更多回憶與相處,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盡心,卻未必每次都能投注一腔的義無反顧,畢竟我們的氣力與屬於每個人獨特的興趣並不一定會相同。然而,明荷阿姨與馬爺爺對於藝術與文學的造詣卻是深深敲進了我的靈魂,喚醒了我以文字和這世間交融的底質,是以我湧現了熱切、盛捧著期待,籌畫著這個即將在溽暑來臨前的五月開辦的畫展,那會是我與阿姨一次用生命的力量敲擊出的響音,而我深知,這機會應該就只有這麼一次了,而我的人生能有幾次這樣的緣份?
今日,以文鑄魂,以畫聚情。
「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密藏。」忽然覺得,這《地藏十輪經》第一卷著述著地藏之名的由來,都還不足以描揉出明荷阿姨筆下這尊地藏王菩薩由內而外散發的神采與深意,彷彿,此生都被照拂了,便是拜倒在她座前,就再無恐憂、再無沌厄。
地藏王菩薩的畫作右手邊,依序是羔羊跪哺、觀音大士,左邊是大紅與金黃的牡丹盛開之作,牡丹莖枝上頭還站著兩隻對望吱喳的白頭翁,「牠們在吵嘴呢」,明荷阿姨笑著說。這是她與先生當年共遊杉林溪之後的靈感,繪完此作後,她的先生馬爺爺在上頭題了名––「富貴白頭」。「人家對我說,牡丹哪有這麼大的呢!我卻說啊,我就想畫這麼大呀!」我說是了,心境是自在的,阿姨笑了開懷。
阿姨還寫篆書,更令人咋舌的是,這些長邊都超過一公尺餘的畫作,每幅都是她自己裱的框。而不管是作詩、書法、國畫還是裱框,阿姨不曾師承某個門派,但是論精細、論質感、論深度、論壯闊、論韻味,無一不令諸多以此藝此學為終生職志者望塵莫及。 我憑著一丁點曾在技藝介紹的節目與書頁中獲得的記憶,和她討論起裱框,談到「還得噴濕這宣紙哪」,阿姨又對我笑了笑,「想不到你還真的是有點研究啊」。好不容易憑著一點兒雕蟲小「記」以探得站在阿姨身邊一同論古論文的機會,我被讚得有點羞赧,說:「不過就是雜學罷了,有興趣就碰一碰囉!」
我與阿姨相遇在病房,她是我的病人。她剛從腫瘤科的病房轉入,在我踏進病房前,護理人員和住院醫師告訴我,爺爺很在意她都不能吃,拼命地想要餵她吃東西,想要打營養針,甚至還在詢問什麼時候要再做化療。我稍微皺了眉,雖然這幾乎是我每天都要面對的場景,一個在生命末期的病人或許是為了對自己的應許還是身邊人的期待,與自己身體所能負荷不成比例的諸多治療抗衡著,被這些名之為愛與關心的醫療處置如五指山般地壓迫著,承受著緊箍咒般日夜交相循環的苦楚,但我還是有點兒心煩。果不其然,馬爺爺開口了,耳背的他,我費盡了力氣才讓他從聽力較好的右耳獲得了一些解釋與安撫。
但明荷阿姨的樣子著實讓我不忍,腫瘤已經轉移到肺部,喘到近乎衰竭的地步,臉上掛著高濃度的氧氣面罩,鎮日無法取下,連說話與進食的餘力都沒有,還得趴在床上桌的枕頭上,已近餘月,不曾安穩躺臥床上睡上一宿。我實在不忍她用這樣的姿態趴到人生最後一刻。
我用上了嗎啡。這個在深度認識了之後會想無盡擁抱它的朋友,我有天一定要好好寫篇文章平反它所受到的冤屈,每每談到要用嗎啡,病人與家屬除了退避三舍外,更是把我看成了仇敵,彷彿我是個罪不可赦的大壞蛋,竟要把這會成癮的毒藥灌入或施打於他們身上。
不出一週,阿姨已經可以對話與進食,也拿下了高濃度的氧氣面罩,換成一般低流量氧氣的鼻導管,最讓我想要歡呼的是,她可以躺平接受我們的精油芳香按摩,甚至還可以躺著睡上一場好覺了!接下來,阿姨恢復了些許有限的自我行動能力。她說:「我要回家了!」我們迅速地啟動回家計畫,安排好居家環境,轉介安寧居家照護,在她回家前一天我巡房,問她可還有問題需要我幫忙,她說:「我只要妳記得我們的約定!」
什麼?約定?我與阿姨立了什麼約定?
「我作畫,你寫詩啊!」
我笑了。前兩天我透過她的手機相片第一次與她的作品見了面,驚為天人,也撓癢了我的文學細胞,問及阿姨其實一直有想幫這些創作記下當初的心情或是提上幾許文字的心意,我就這麼不識好歹地說我可以幫忙,卻想不到阿姨真記在心上了。於是乎,我在阿姨出院後,厚顏地傳了簡訊給我們的居家護理師:「如果方便的話明荷阿姨的家訪可以帶我去嗎?我答應了她要作畫而我作詩的約定。」因為地段分佈與訪視時段安排的關係,我們都是以團隊的模式在服務病人,所以並非一對一的醫師病人照護,因此阿姨轉為居家照護後我未必能有機會去家裡訪視她,是故得做這樣的事,拜託護理師刻意安排。
返家後的她,比我預期的還要穩健,甚至還可以自己下床緩慢行走了。一切安好。也多虧了比她上大上二十載歲數的馬爺爺照料,這個耳背的、還是不停問我化療可不可以做的爺爺,對她這個枕邊人照顧得真讓人驚嘆,細心得不會搞錯任何一顆藥的時間,當初要回家的電動床、氣墊床也都是爺爺在一夕之間備辦得一應俱全、阿姨的證件與瑣碎事兒他一個也不落地處理得完全不讓人擔憂。祖籍江蘇、上校退伍的馬爺爺,與明荷阿姨透過阿姨表姐夫的介紹,就一年見上個兩次面,便落誓締結連理了。然後一路從高雄、馬祖、澎湖、中壢到台南,度過了他們大半輩子的人生。現在住在二兒子的家,馬爺爺用他的大嗓門跟我抱怨:「我眷村住慣了,那時退伍,眷村改建公寓,上校可以有十二、三坪哪,住得舒服了,可孩子偏要透天的、進門有車庫的、整層主臥的、浴室s什麼p的(經阿姨解釋是可以做spa的啦),欸,住不慣哪!」聽著我又被爺爺逗笑了。
爺爺的書法寫得也是真棒。電視櫃上頭一幅家訓,與整屋阿姨的畫相得益彰,都是帶著氣勢卻不張牙舞爪地迫人,溫暖卻不柔弱。我們與阿姨談起最近在台南市如鞭炮般炸開的春花黃花風鈴木,阿姨卻與我們附庸風雅地談起茶花。真該沏壺茶啊,若說黃花風鈴木是我們的春光,那麼茶花才是屬於阿姨的爛漫吧!
我向阿姨提起了在病房的藝術長廊和活動室舉辦她的畫展與茶會,她欣然同意。我的心情很複雜,許多時候,我們是為病家圓一個夢或是創造更多回憶與相處,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盡心,卻未必每次都能投注一腔的義無反顧,畢竟我們的氣力與屬於每個人獨特的興趣並不一定會相同。然而,明荷阿姨與馬爺爺對於藝術與文學的造詣卻是深深敲進了我的靈魂,喚醒了我以文字和這世間交融的底質,是以我湧現了熱切、盛捧著期待,籌畫著這個即將在溽暑來臨前的五月開辦的畫展,那會是我與阿姨一次用生命的力量敲擊出的響音,而我深知,這機會應該就只有這麼一次了,而我的人生能有幾次這樣的緣份?
今日,以文鑄魂,以畫聚情。
2014年8月28日 星期四
回家,好難
回家,好難。
奶奶終於要回七股鹽山的老家了,聽到護理師對我轉述,我甚感欣慰,我覺得我好像終於幫上了奶奶的一個忙。但我還是揮不去內心的難過,因為奶奶遭受癌細胞與嚴重感染攻擊的身軀,已經破敗無法再供予她的靈魂居住了,她即將啟程前往極樂國度,但在這之前,她卻無法用清明的雙眼再看看她想念的老家,只能在高燒囈語中搭著救護車回老家與世長辭。
究竟這種回家,還有沒有意義?中國人實在太喜歡說留一口氣回家,但那一口氣,是為誰而留的呢?更甚者,已然沒有任何氣息卻形式上掛著氧氣面罩返家,是在安誰的心呢?
常常,我走近一個新面孔的床邊,那白髮皤皤的爺爺奶奶甚少一開始就關心自己的病況與醫療需求,反而總是幽幽地說:「醫生,我不想住院哪,我想回家。」
「醫生,他沒有好起來,怎麼可以出院?」
「醫生,他這樣怎麼叫做穩定,我們回家要怎麼照顧?」
「醫生,你要跟我們保證,回家不會再有症狀,不用再來住院。」
「醫生,在醫院我們比較放心啦,沒關係啦,不要聽他亂講什麼要回家,醫院照顧比較好。」
曾幾何時,口口聲聲的落葉歸根、壽終正寢,早已不復存在、扭曲不已。我每天都在推著由家屬層疊而成的銅牆鐵壁,只為這些老人家尋一個轉圜的餘地,讓他們能在意識仍清明時能回自己最安心的處所靜望那一方熟稔的磚牆、嗅聞那伴了大半輩子的氣味。
不管是因為老化或慢性共病所造成的器官衰竭,是這些爺爺奶奶離世前「正常」的生理狀態,而伴隨著器官的衰竭,身體自然有相對應的症狀,而若是因為這樣就必須在醫院住到往生,我實在是不能接受。所以我一次又一次當起爺爺奶奶的代言人,或要脅或利誘地想盡辦法要讓家屬放心帶著他們的父母回家,而且,最好是在人清醒甚至還能活動的時候儘快地回家。
七股鹽山的奶奶不平靜。
住院診斷癌末到出院直至病危,前後不出一個多月,奶奶因為解便不順長期灌腸,殊不知已是腸癌末期併嚴重腸阻塞,一心盼著住院後症狀改善可以不用再灌腸,卻不知,檢查與治療越做越多,身體狀況卻是越來越糟,而孩子們卻緘默不語。
於是奶奶像個蚌殼一樣把自己緊緊閉住,不願意說話,直到我們問起她過去的工作時,她才既緬懷又驕傲地說自己是辛苦的鹽工,就在那座「被踩得好扎實、現在已經黑嚕嚕的鹽山」附近操持著她一生的責任。但除了聊聊往事的幾許時間之外,奶奶還是充滿著無奈、憤怒與憂鬱的情緒。
我開了一次一個多小時的家庭會議,每回巡房總是一次次地溝通、近乎拜託的希望家屬可以讓我和奶奶談談現在的病況、她心理的需求以及未完成的大小心願,但他們總是不願意。
奶奶除了想回家,還想去某個神壇求平安符,但兒子以聽不懂、不曉得那地方在哪,非常輕易地否決了奶奶的想望。
於是,奶奶又不說話了。直到症狀穩定,我跟她說即將安排要回家的那一刻開始,她才又現笑容,但我說不出口的是,孩子並不打算讓她回老家,而是讓他與初至台灣語言與老人照護都極其生疏的外籍看護工一起回兒子家。
今日前往家裡看望她,發現高燒不退、血壓下降、呼吸急促、嗜睡,種種跡象顯示著奶奶大限將至,但她依然困頓地窩在兒子家裡某個房間一方電動床上,被蒼白的牆面圍繞,而不是鹽田鹹潤的空氣和未被高樓阻擋的鄉野陽光。我又開始遊說,一次又一次地引領著家屬去面對奶奶的心願、去正視她最需要被滿足的需求,此刻所有的醫療與藥物都幫不上忙,能牽著她的手走往死生之門的只有家人的愛與陪伴,還有老家的庇蔭。直到我離開奶奶的家,他們都還是沒能下個決定,所幸,下午能得知奶奶即將啟程的消息。
我想起,那一段不停被重量級人物施壓關說的日子,幾位兒女硬是不肯讓高齡九十好幾想要在老家優雅辭世的心衰竭母親離開醫院系統,奶奶從離開老家來到急診的那一刻起,就與她數十載相連的根狠狠被斷開了。
這樣的故事,層出不窮。
回家的路,越來越長,越來越顛簸,直到人生的燭光燒盡,都還走不進那個門,曾經那麼輕而易舉就跨進的門檻、曾經那麼自在歡笑哭泣一生的樓房,如今,連再次感受,都比登天還難。
生命的最後一段路,所見盡是冰冷的病床、單調的病床鋪單、蒼白的牆壁、幾面之緣的醫護人員,而且,常常還掛著鼻胃管、尿袋、引流袋、點滴針頭,嚥下最後那口氣的當兒,往往鼻胃管裡還灌流著營養配方、護士還推著一管子藥、臂彎上還綁著血壓帶、臉上罩著呼嚕嚕作響的氧氣罩、心電圖機嗶嗶嗶地響個沒完,這樣的場景,想了就殘忍,卻天天上演。
能不能,真的回家,穿著一襲最愛的衣裳,在最熟悉的那把椅子上,搖入夢鄉,安然而美麗的長眠。
2014年8月22日 星期五
能不能,再多呼吸一刻?
「放這個急救時使用的鼻氣管內管這麼痛苦,是什麼原因讓你覺得可以再重新放一次?」
「太太」他在手寫板上寫下這兩個字。
我的心被深深撼動,鼻頭一陣酸楚,硬是把眼角的淚珠眨掉,也就在此刻,病人與太太的淚水已經同時奪眶而出。我快步離開病房,護理同仁拍拍我的肩,我試圖平復澎湃不已的心情。從事臨終照護工作的前輩曾告訴我,如果你工作得夠久、陪伴病人夠用心,你一定會陪著病人與家屬哭過,而這完全不用覺得難為情,也不需迴避。其實,我剛剛完全沒有要迴避這樣一個哭泣的場合,因為這樣的淚水是被滿盛的愛所支撐著,這對夫妻交融的情感引領著他們在即將面臨死生永別的恐懼之前能夠如此坦然契闊;我離開病房的原因是,太太步伐往病房外的挪移。
她侃侃述說著與先生一同決定轉下安寧病房的心境,一邊向我致歉又同時表達感謝,雖然他們之間彼此扶持著走過這抗癌的關關荊棘,每一個決定,每一個好消息與壞消息,他們都一同聆受、一同討論、一同安排,但如此感性的對話,還是酸得讓太太難以於當下再承接來自先生的愛。
他經歷過一段辛苦的治療,但癌細胞復發與轉移的速度快得讓人招架不住,當最後一次放射線治療結束沒多久後就出現再次復發,也連帶讓他失去嚥食功能的那一刻,他沮喪得想要放棄一切,但在那之前,他在治療的團隊中是個非常貼心的病人,每年的重要節日除了一定有給予太太的紀念禮物外,治療師往往也都能獲得小小的驚喜,而病人總是暖暖的、溫煦的、淺笑的。他瘦了好幾十公斤,雖然已無任何治癒的希望,他再三考量,決定為了太太至數十公里外的分院尋找在腫瘤科中值得信任的個中翹楚又做了兩次化學治療。而他,身體的症狀很苦、也疲憊了。
一次突發的喘氣不能,他被緊急送往急診室。判斷是腫瘤完全壓迫呼吸道,病人眼看著就要發紺窒息而死了,氣管內管無法置入,緊急氣切手術也無法執行,因為環甲軟骨下已經充滿著癌細胞,一刀劃下就將面臨大量出血至死的併發症,急診醫師在那最關頭的幾分鐘內將鼻氣管內管從他右邊的鼻孔硬是塞入,所幸成功了。
「沒有任何麻醉,我差點殺了那位急診醫師。」雖是略帶笑意地寫下這段話,但以病人客氣謙和的個性,可以想像那一刻是如何的生不如死,於砧板上被屠宰的痛苦無助莫過於此。
甚至不用他說,我都可以想像那是多麼慘絕人寰的一刻。所以,當病人轉送至病房後,主責醫師立即會診安寧照護團隊,希望給予病人舒適症狀照護與善終討論、並準備予以拔除鼻氣管內管。他決定先轉到安寧病房,經過一日治療與沈澱後,他向我提出想要帶著鼻氣管內管回家的想法,因為他知道,一旦拔除內管,他很可能立即再面臨呼吸道完全壓迫的情況,隨之而來的就是死亡,巨大的苦痛已讓他做好面對死亡的準備,但當這個內管給予他幾縷維繫生命的氣流時,也同時牽扯著他放不下的愛––對妻子、對孩子。
而我,反射性地認為此刻的他不值得再去受那無意義的苦難,因為這對他的病情與生活品質毫無助益,而且因為內管的使用有其限制,若遭受阻塞勢必要再做更換,我們該如何,下得了手?又要如何去直視他這無比的劇痛?但他卻出乎意料地表示想要嘗試,也才引發了文首的那段對話。於是,接下來的日子甚至是各職類專業相聚的團隊會議時刻,我們都在想如何讓他的鼻氣管內管可以撐最久的時間,在儘量不更換的情況下爭取他更多與家人相處的時間。
物理治療師告訴我們,當他經歷最後一次治療得知仍然復發的時候,已經用line與家人好朋友們道別與道謝,甚至被放上鼻氣管內管後,他也拍下自己的照片,發送給至親摯友,除了道愛之外,也表達相聚再無多時的無奈與歉意。
於是我們被愛圍繞著。我們用愛澆灌著從那之後的每個決定與準備。
當出院已經進入最後階段準備時,他突然又有些退怯,說如果在醫院繼續住著甚至於往生也無所謂,我於是問他:為何?
「我怕回家有狀況的時候太太會不知所措⋯⋯」
這男人,為何每次開口都要如此催淚!在這個時刻他念茲在茲的還是他的太太。
太太與我幾乎同時喊出:如果你什麼都不要想,究竟想不想回家?
「想。很想。」
「那就不要再說了。我們一定要趕快回家。」我給他下令,通常我不這樣與病人說話的,這當然奠基於他對我的信任,另一方面我實在要阻止這個多情的男人在人生最後的階段繼續因為貼心而讓自己與摯愛的妻子抱憾。
約莫就是這一兩天,他要啟程回家了,我不曉得還有沒有機會見到他,但他與太太之間自然簡單卻又深深孺慕的情感,談話直白卻又充滿厚實的尊重體諒,以及他每一個下筆雖輕卻擲地鏗鏘的回答,我將永遠永遠不會忘記。
「太太」他在手寫板上寫下這兩個字。
我的心被深深撼動,鼻頭一陣酸楚,硬是把眼角的淚珠眨掉,也就在此刻,病人與太太的淚水已經同時奪眶而出。我快步離開病房,護理同仁拍拍我的肩,我試圖平復澎湃不已的心情。從事臨終照護工作的前輩曾告訴我,如果你工作得夠久、陪伴病人夠用心,你一定會陪著病人與家屬哭過,而這完全不用覺得難為情,也不需迴避。其實,我剛剛完全沒有要迴避這樣一個哭泣的場合,因為這樣的淚水是被滿盛的愛所支撐著,這對夫妻交融的情感引領著他們在即將面臨死生永別的恐懼之前能夠如此坦然契闊;我離開病房的原因是,太太步伐往病房外的挪移。
她侃侃述說著與先生一同決定轉下安寧病房的心境,一邊向我致歉又同時表達感謝,雖然他們之間彼此扶持著走過這抗癌的關關荊棘,每一個決定,每一個好消息與壞消息,他們都一同聆受、一同討論、一同安排,但如此感性的對話,還是酸得讓太太難以於當下再承接來自先生的愛。
他經歷過一段辛苦的治療,但癌細胞復發與轉移的速度快得讓人招架不住,當最後一次放射線治療結束沒多久後就出現再次復發,也連帶讓他失去嚥食功能的那一刻,他沮喪得想要放棄一切,但在那之前,他在治療的團隊中是個非常貼心的病人,每年的重要節日除了一定有給予太太的紀念禮物外,治療師往往也都能獲得小小的驚喜,而病人總是暖暖的、溫煦的、淺笑的。他瘦了好幾十公斤,雖然已無任何治癒的希望,他再三考量,決定為了太太至數十公里外的分院尋找在腫瘤科中值得信任的個中翹楚又做了兩次化學治療。而他,身體的症狀很苦、也疲憊了。
一次突發的喘氣不能,他被緊急送往急診室。判斷是腫瘤完全壓迫呼吸道,病人眼看著就要發紺窒息而死了,氣管內管無法置入,緊急氣切手術也無法執行,因為環甲軟骨下已經充滿著癌細胞,一刀劃下就將面臨大量出血至死的併發症,急診醫師在那最關頭的幾分鐘內將鼻氣管內管從他右邊的鼻孔硬是塞入,所幸成功了。
「沒有任何麻醉,我差點殺了那位急診醫師。」雖是略帶笑意地寫下這段話,但以病人客氣謙和的個性,可以想像那一刻是如何的生不如死,於砧板上被屠宰的痛苦無助莫過於此。
甚至不用他說,我都可以想像那是多麼慘絕人寰的一刻。所以,當病人轉送至病房後,主責醫師立即會診安寧照護團隊,希望給予病人舒適症狀照護與善終討論、並準備予以拔除鼻氣管內管。他決定先轉到安寧病房,經過一日治療與沈澱後,他向我提出想要帶著鼻氣管內管回家的想法,因為他知道,一旦拔除內管,他很可能立即再面臨呼吸道完全壓迫的情況,隨之而來的就是死亡,巨大的苦痛已讓他做好面對死亡的準備,但當這個內管給予他幾縷維繫生命的氣流時,也同時牽扯著他放不下的愛––對妻子、對孩子。
而我,反射性地認為此刻的他不值得再去受那無意義的苦難,因為這對他的病情與生活品質毫無助益,而且因為內管的使用有其限制,若遭受阻塞勢必要再做更換,我們該如何,下得了手?又要如何去直視他這無比的劇痛?但他卻出乎意料地表示想要嘗試,也才引發了文首的那段對話。於是,接下來的日子甚至是各職類專業相聚的團隊會議時刻,我們都在想如何讓他的鼻氣管內管可以撐最久的時間,在儘量不更換的情況下爭取他更多與家人相處的時間。
物理治療師告訴我們,當他經歷最後一次治療得知仍然復發的時候,已經用line與家人好朋友們道別與道謝,甚至被放上鼻氣管內管後,他也拍下自己的照片,發送給至親摯友,除了道愛之外,也表達相聚再無多時的無奈與歉意。
於是我們被愛圍繞著。我們用愛澆灌著從那之後的每個決定與準備。
當出院已經進入最後階段準備時,他突然又有些退怯,說如果在醫院繼續住著甚至於往生也無所謂,我於是問他:為何?
「我怕回家有狀況的時候太太會不知所措⋯⋯」
這男人,為何每次開口都要如此催淚!在這個時刻他念茲在茲的還是他的太太。
太太與我幾乎同時喊出:如果你什麼都不要想,究竟想不想回家?
「想。很想。」
「那就不要再說了。我們一定要趕快回家。」我給他下令,通常我不這樣與病人說話的,這當然奠基於他對我的信任,另一方面我實在要阻止這個多情的男人在人生最後的階段繼續因為貼心而讓自己與摯愛的妻子抱憾。
約莫就是這一兩天,他要啟程回家了,我不曉得還有沒有機會見到他,但他與太太之間自然簡單卻又深深孺慕的情感,談話直白卻又充滿厚實的尊重體諒,以及他每一個下筆雖輕卻擲地鏗鏘的回答,我將永遠永遠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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