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6日 星期五

妳的畫與我的詩

        那一幅地藏王菩薩的畫作端掛於她的床頭。細緻的筆觸繪出端莊清麗的容顏,在常見的佛像威嚴中祂帶著更多的柔煦與訴說,顏色飽和卻不咄咄逼人,我細細地看,發現連其草屨都繪得極其細緻,那成八字的竹編帶子相交之處,綴上了一顆樸拙的珠子,珀色的,閃著溫暖的光。

        「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密藏。」忽然覺得,這《地藏十輪經》第一卷著述著地藏之名的由來,都還不足以描揉出明荷阿姨筆下這尊地藏王菩薩由內而外散發的神采與深意,彷彿,此生都被照拂了,便是拜倒在她座前,就再無恐憂、再無沌厄。

        地藏王菩薩的畫作右手邊,依序是羔羊跪哺、觀音大士,左邊是大紅與金黃的牡丹盛開之作,牡丹莖枝上頭還站著兩隻對望吱喳的白頭翁,「牠們在吵嘴呢」,明荷阿姨笑著說。這是她與先生當年共遊杉林溪之後的靈感,繪完此作後,她的先生馬爺爺在上頭題了名––「富貴白頭」。「人家對我說,牡丹哪有這麼大的呢!我卻說啊,我就想畫這麼大呀!」我說是了,心境是自在的,阿姨笑了開懷。

        阿姨還寫篆書,更令人咋舌的是,這些長邊都超過一公尺餘的畫作,每幅都是她自己裱的框。而不管是作詩、書法、國畫還是裱框,阿姨不曾師承某個門派,但是論精細、論質感、論深度、論壯闊、論韻味,無一不令諸多以此藝此學為終生職志者望塵莫及。 我憑著一丁點曾在技藝介紹的節目與書頁中獲得的記憶,和她討論起裱框,談到「還得噴濕這宣紙哪」,阿姨又對我笑了笑,「想不到你還真的是有點研究啊」。好不容易憑著一點兒雕蟲小「記」以探得站在阿姨身邊一同論古論文的機會,我被讚得有點羞赧,說:「不過就是雜學罷了,有興趣就碰一碰囉!」

        我與阿姨相遇在病房,她是我的病人。她剛從腫瘤科的病房轉入,在我踏進病房前,護理人員和住院醫師告訴我,爺爺很在意她都不能吃,拼命地想要餵她吃東西,想要打營養針,甚至還在詢問什麼時候要再做化療。我稍微皺了眉,雖然這幾乎是我每天都要面對的場景,一個在生命末期的病人或許是為了對自己的應許還是身邊人的期待,與自己身體所能負荷不成比例的諸多治療抗衡著,被這些名之為愛與關心的醫療處置如五指山般地壓迫著,承受著緊箍咒般日夜交相循環的苦楚,但我還是有點兒心煩。果不其然,馬爺爺開口了,耳背的他,我費盡了力氣才讓他從聽力較好的右耳獲得了一些解釋與安撫。

        但明荷阿姨的樣子著實讓我不忍,腫瘤已經轉移到肺部,喘到近乎衰竭的地步,臉上掛著高濃度的氧氣面罩,鎮日無法取下,連說話與進食的餘力都沒有,還得趴在床上桌的枕頭上,已近餘月,不曾安穩躺臥床上睡上一宿。我實在不忍她用這樣的姿態趴到人生最後一刻。

        我用上了嗎啡。這個在深度認識了之後會想無盡擁抱它的朋友,我有天一定要好好寫篇文章平反它所受到的冤屈,每每談到要用嗎啡,病人與家屬除了退避三舍外,更是把我看成了仇敵,彷彿我是個罪不可赦的大壞蛋,竟要把這會成癮的毒藥灌入或施打於他們身上。

        不出一週,阿姨已經可以對話與進食,也拿下了高濃度的氧氣面罩,換成一般低流量氧氣的鼻導管,最讓我想要歡呼的是,她可以躺平接受我們的精油芳香按摩,甚至還可以躺著睡上一場好覺了!接下來,阿姨恢復了些許有限的自我行動能力。她說:「我要回家了!」我們迅速地啟動回家計畫,安排好居家環境,轉介安寧居家照護,在她回家前一天我巡房,問她可還有問題需要我幫忙,她說:「我只要妳記得我們的約定!」

        什麼?約定?我與阿姨立了什麼約定?

        「我作畫,你寫詩啊!」

        我笑了。前兩天我透過她的手機相片第一次與她的作品見了面,驚為天人,也撓癢了我的文學細胞,問及阿姨其實一直有想幫這些創作記下當初的心情或是提上幾許文字的心意,我就這麼不識好歹地說我可以幫忙,卻想不到阿姨真記在心上了。於是乎,我在阿姨出院後,厚顏地傳了簡訊給我們的居家護理師:「如果方便的話明荷阿姨的家訪可以帶我去嗎?我答應了她要作畫而我作詩的約定。」因為地段分佈與訪視時段安排的關係,我們都是以團隊的模式在服務病人,所以並非一對一的醫師病人照護,因此阿姨轉為居家照護後我未必能有機會去家裡訪視她,是故得做這樣的事,拜託護理師刻意安排。

        返家後的她,比我預期的還要穩健,甚至還可以自己下床緩慢行走了。一切安好。也多虧了比她上大上二十載歲數的馬爺爺照料,這個耳背的、還是不停問我化療可不可以做的爺爺,對她這個枕邊人照顧得真讓人驚嘆,細心得不會搞錯任何一顆藥的時間,當初要回家的電動床、氣墊床也都是爺爺在一夕之間備辦得一應俱全、阿姨的證件與瑣碎事兒他一個也不落地處理得完全不讓人擔憂。祖籍江蘇、上校退伍的馬爺爺,與明荷阿姨透過阿姨表姐夫的介紹,就一年見上個兩次面,便落誓締結連理了。然後一路從高雄、馬祖、澎湖、中壢到台南,度過了他們大半輩子的人生。現在住在二兒子的家,馬爺爺用他的大嗓門跟我抱怨:「我眷村住慣了,那時退伍,眷村改建公寓,上校可以有十二、三坪哪,住得舒服了,可孩子偏要透天的、進門有車庫的、整層主臥的、浴室s什麼p的(經阿姨解釋是可以做spa的啦),欸,住不慣哪!」聽著我又被爺爺逗笑了。

        爺爺的書法寫得也是真棒。電視櫃上頭一幅家訓,與整屋阿姨的畫相得益彰,都是帶著氣勢卻不張牙舞爪地迫人,溫暖卻不柔弱。我們與阿姨談起最近在台南市如鞭炮般炸開的春花黃花風鈴木,阿姨卻與我們附庸風雅地談起茶花。真該沏壺茶啊,若說黃花風鈴木是我們的春光,那麼茶花才是屬於阿姨的爛漫吧!

        我向阿姨提起了在病房的藝術長廊和活動室舉辦她的畫展與茶會,她欣然同意。我的心情很複雜,許多時候,我們是為病家圓一個夢或是創造更多回憶與相處,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盡心,卻未必每次都能投注一腔的義無反顧,畢竟我們的氣力與屬於每個人獨特的興趣並不一定會相同。然而,明荷阿姨與馬爺爺對於藝術與文學的造詣卻是深深敲進了我的靈魂,喚醒了我以文字和這世間交融的底質,是以我湧現了熱切、盛捧著期待,籌畫著這個即將在溽暑來臨前的五月開辦的畫展,那會是我與阿姨一次用生命的力量敲擊出的響音,而我深知,這機會應該就只有這麼一次了,而我的人生能有幾次這樣的緣份?

        今日,以文鑄魂,以畫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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