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獲得張啟華文化藝術基金會 活著真好--第三屆「關懷陪伴」短文與生命故事甄選 佳作
我真的無法掩飾心中的驚訝,還有其他更複雜的情緒。看著她無盡的苦,我真的是充滿懊悔與愧疚。
這是一趟再平常不過的安寧居家訪視,照例,我手上翻閱著輕便的居家病歷,聽著護理師對我描述病人的近況與此次訪視的重點問題。疼痛,無與倫比的疼痛,已經不是錐心刺骨可以形容了,病人熬了好久好久、在床上動彈不得。每回要做疼痛評估時,她都會說:「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你們哪,我的痛都比滿分十分多上好多好多。」
是她的女兒認出了我。「你是當初在婦產科搶救我媽媽的謝醫師嗎?」我詫異到無法回應,原來這是重逢不是初遇。時隔四年,當初那個在婦產科病房輪訓、被值班的突發狀況嚇得腎上腺素直竄的住院醫師,如今以一個安寧緩和醫療專科醫師的身份,訪視這個當初被我從死神手中攔截的病人。想到這四年她所忍受的痛楚、孤寂的苦、以及失能的悵然,我真心地認為當年的自己罪大惡極。
「我不知道當初救了妳到底對不對?但是現在可以肯定的是,我和當年不一樣了,我要把妳照顧得更好!」她卻絲毫不以我的愧疚為意:「我一直都想謝謝妳!妳救下我的隔天,是我自己決定不要轉進加護病房的,能走到現在是天意呀!」
雖然經歷過四年疾病的煎熬、也走過喪夫之慟,她的臨終過程,因著一些親緣問題與死亡焦慮的影響,依舊脆弱不安。所有的症狀,都在我巡房的那一刻,獲得安適,卻又在我轉身的剎那,鯨吞蠶食她僅存的心智,夜裡,她吵著要見我。離世前的兩天,只有我與女兒的靠近,能夠明顯地減緩她的躁動。
「她的嘴一拂就合上了,還帶著微笑耶!」在她辭世的夜裡照顧她的護理師對我說。時常,我們得用小枕巾捲成捲軸墊在下巴,幾個小時後才能讓雙唇閉上,使得容貌更安詳莊嚴,如她這般還綻出笑顏的,卻不多見。那時,我心裡好感謝這個受苦的靈魂,示現了生命的巨大與渺小、複雜與簡單、悲苦與安樂。
我陪她走了四年,起了頭、也收了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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