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辦法抹去,看到病人第一眼時,腦海中浮現電影《驚奇四超人》中「石頭人」身影的畫面。從來不曾看過如此恣意橫生的腫瘤細胞。
鼻咽癌。復發的腫瘤就像一顆顆毒瘤般從臉頰、頷下、耳前、頸部以及前胸長出,最後像是一整片紅腫的鐵甲箍住了整個戰場,連帶因為腫瘤壓迫而導致的淋巴水腫,讓他的兩隻手臂彷若沈重的鉛塊。
他的個性和這些腫瘤一樣執拗暴躁,對於身邊的妻子呼喝著,妻子嬌弱的身軀得扛著壯碩卻衰弱的他上下,直喊吃不消。然而我們試圖在居家做的每項協助,卻都被妻子拒絕了。
這是一個即將耗竭的照護者,任何稍微受過訓練的醫療人員都看得出來。我們問她如何排解身心巨大的壓力?她的回答直讓我們背脊發涼–她把報章中每個關於忍耐的故事剪下來,然後在紙張上寫滿忍字,用筆將之戳得千瘡百孔。
腫瘤壓迫越來越厲害,病人因為呼吸困難住進安寧病房,我們有更多的機會了解他。他是海釣的箇中好手,病後幾次與好友背著冰箱、釣竿的經驗是他最珍貴的回憶,他說,嗅著海洋的氣息便安心無憾。他極力忍著疼痛不適,對我們的任何協助都充滿感激、語氣溫和,甚至撐著病體坐輪椅參加家庭會議–東方文化常常只有家屬參加家庭會議,病人至多僅在會前會後被告知–且在會談中數次落淚,他想返家,卻又擔心如此的決定讓家人為難。
我們並非不再站在受苦的妻子那一邊,只是我們對病人也動了真情。當治療師靠著肌肉復健帶動淋巴循環使得那雙象臂逐漸消腫時,我們幾乎是抱在一起歡呼的,當他窘迫於仰息之間,我們眨著淚,暗自祈禱他能儘早脫離苦痛。
在出院動向懸而未決之時,石頭人善意地解除了我們的為難,他在很快的時間內,意識恍惚、血氧下降,進入彌留階段。
妻子依舊繼續向每一個她在路上遇到的人,重複那一千零一遍的故事。這般鍥而不捨的力量意外地令人渾身不自在。有此感覺的團隊人員紛紛找諮商心理師懺悔,心理師聞畢,說道:「你們已經受到了弱者的威脅,她知道如何扮演弱者,而且,扮演得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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