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
舊栖新壠兩依依。
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賀鑄 《鷓鴣天–半死桐》
他離開了,在太太的忌日這天。
居家護理師捎給我這個消息,還告訴我,病人自我上次訪視直到臨終,尚有些不適與症狀上的變化,然而因為近來我研究所開學的關係,能夠居家訪視的時間縮減,與居家護理師無法配合上,原可安排其他醫師代為訪診,但是他說:
「不了,我熟悉、也相信謝醫師,如果她不能來,就也別帶其他醫師來了,妳與她通電話討論我的病情就好。她去念書很好,別打擾了她念書。」
霎時,我的眼簾一片霧濛,如果我去讀書這件事,真有那些讓我甚感愧疚的時刻,此情此景便是為最。這幾天,我時時刻刻想起他。我默默地在心底,感謝他無語卻最鏗鏘的支持和信賴,也為了自己無法真實地挨著身相伴直到最後而致歉。
甲狀腺癌,多處骨轉移。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住進安寧病房,他笑著說是被家人還有安寧居家護理師押著進來的。待敗血症控制稍微穩定,他便急急地央求著返家。
當初在家拒絕住院的理由,是怕住了院便魂斷息止,他害怕,沒有在家的環繞中離去。
陪伴與照顧他的這段日子,我對他說過最多的話便是:「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再去住院。」所以他才稍可放心,對我說出那肉體幾已無法承受的苦痛。
全身無一處不疼,疼到坐起來吃飯都是極大的酷刑,只能側著頭緩緩進食。無法完全擊潰的敗血症時不時地用高燒與畏寒攻擊他。脊椎壓迫的結果,讓他雙腿從酸麻、刺痛、無力直到完全癱瘓。因體質關係幾乎無法退去的濕疹與癢疹讓已經鎮日臥床的他無一處肌膚舒適。
他因為有高血糖的痼疾,在我們家訪前就會刻意少吃些,希望血糖數據在我面前不要太難看。問及疼痛,總笑笑說還好,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在忍耐,所幸後來疼痛用藥的調整確實有明確的效果。雖然我總覺得我沒有幫上什麼忙,他卻是一再對我道謝,感謝安寧居家服務成全了他不願意餘生反覆在醫院度過的心念。
可以在家、可以吃好吃的東西,那是付出再大的代價都肯交換的,他說。他的話不多,總是自制、客氣。
在最後一次住院,知曉他的時間僅剩幾個月的時候,兒子請了長假、媳婦調動了原本就算有彈性的保險業務工作,貼身相陪。但事情並未如此順遂。外籍看護工有狀況,被動、眼神怪異、且不斷對仲介公司提出要換雇主的請求。原因是,病人對她有生理反應、她感到被騷擾。
兒子媳婦極其訝異,因為他們幾乎貼身相陪,並未覺此異狀。媳婦於是把我拉到一旁問,即使是癌末患者,也會有正常生理反應的,例如清晨的勃起,是嗎?我說是的,我們可以衛教外籍看護工,也對這年輕的女孩給予更多的同理與支持。仲介與翻譯閃閃躲躲不太願意出面,媳婦只好自己處理這個問題,而他們更擔心外籍看護工逃跑,重新支付申請費用還在其次,他們知道在父親與天爭的不多時日中,他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等待一個新的外籍看護工。
於是像諜對諜般,他們除了守著父親,還要守著那一方外籍看護工打開隨時可以逃跑的門。
最後的時光,他逐漸陷入囈語,不清的神智伴隨著些許較為明顯的疼痛反應,偶爾清醒中,他對家人說:「你媽媽要來接我了。我真的真的好辛苦,我終於可以離開了。」
他們,終於同歸了,他肯定數著亡妻緩緩挪移向他的步伐,伸出他厚實的手,在風吹過刻著重要數字的日曆頁面之時,他們又一起往另外一個世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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