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在哀傷裡泅泳,內在已心碎片片,再多的建設也抹不去父親如流沙般在掌心中逝去的無力,於是,妳用放大鏡檢視著自己的每一個動作,即便是耗竭時的一個踉蹌都不允許出現。有的時候,放大鏡拿的位置不同了,聚焦在我們身上,我們與妳成為載浮載沉的一船人。然而,審視的眼光過於銳利些了,彷彿透過鏡片聚焦的艷陽,烙下幾個灼傷的印痕。
有些話,是從事安寧照護者心裡的痛。但我們很早就學會,這是哀傷所伴隨的反應,所以我們不往心裡去。
「我覺得我們是來這裡等死的,你們就是放棄了一切。」
「你們這些護理師也許很優秀,但根本通通不適任這個病房。」
「謝醫師真的太荒謬了,我爸爸這個狀態竟然還叫他出院,怎麼可能出院?真的是很超過。」
一層一層,妳依舊表現得很容易便冷靜,但我卻彷彿聽見妳心裡聲嘶力竭的吶喊。
去另外一間醫學中心比較好吧?找個優秀而且更適任的醫師比較好吧?去個所謂細心照護能讓人感受得到的病房比較好吧?
生命流逝的過程,許多答案只有單向的,只有日暮,沒有可期待的日出,那絕望,已經實體化了,緊緊綑綁著人,幾近窒息。我懂,我都懂,我也沒有想仗勢專業、或否認妳的評斷,我只是想找到和妳一起前進的步伐,找到妳騰挪給我、不再拒我於千里之外的陪伴空間。
但是我好大好大的努力,仍舊無法推開被誤解堆成的牆,治療者的傷,如何療?團隊、妳、其他的病人、昨夜與妳耗戰而至今晨仍不停落淚的實習醫師學妹,我榨出學業、家庭、工作交織錯綜的疲憊之外僅剩的力氣,盡了我認為穩住舵、並保護每個人的最大努力,門診開診前三分鐘,我抱著那一小盒護理師細心送來手邊的蛋捲,掩住會談室的門,狼吞虎嚥當作午餐,然後,我強帶著笑容與信心,整裝迎戰預估長達五個小時以上的門診、和心焦至極的眾多台南登革熱患者。
如果要一起沈下去,那麼等等我,帶上氧氣筒,可以陪妳沉得久些。
即將閉息的那一刻,海底,諱莫如深的寂靜,卻蘊藏著,永恆的寶藏,我們,一起找找,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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