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8日 星期四

回家,好難

回家,好難。


奶奶終於要回七股鹽山的老家了,聽到護理師對我轉述,我甚感欣慰,我覺得我好像終於幫上了奶奶的一個忙。但我還是揮不去內心的難過,因為奶奶遭受癌細胞與嚴重感染攻擊的身軀,已經破敗無法再供予她的靈魂居住了,她即將啟程前往極樂國度,但在這之前,她卻無法用清明的雙眼再看看她想念的老家,只能在高燒囈語中搭著救護車回老家與世長辭。


究竟這種回家,還有沒有意義?中國人實在太喜歡說留一口氣回家,但那一口氣,是為誰而留的呢?更甚者,已然沒有任何氣息卻形式上掛著氧氣面罩返家,是在安誰的心呢?

常常,我走近一個新面孔的床邊,那白髮皤皤的爺爺奶奶甚少一開始就關心自己的病況與醫療需求,反而總是幽幽地說:「醫生,我不想住院哪,我想回家。」

「醫生,他沒有好起來,怎麼可以出院?」
「醫生,他這樣怎麼叫做穩定,我們回家要怎麼照顧?」
「醫生,你要跟我們保證,回家不會再有症狀,不用再來住院。」
「醫生,在醫院我們比較放心啦,沒關係啦,不要聽他亂講什麼要回家,醫院照顧比較好。」

曾幾何時,口口聲聲的落葉歸根、壽終正寢,早已不復存在、扭曲不已。我每天都在推著由家屬層疊而成的銅牆鐵壁,只為這些老人家尋一個轉圜的餘地,讓他們能在意識仍清明時能回自己最安心的處所靜望那一方熟稔的磚牆、嗅聞那伴了大半輩子的氣味。

不管是因為老化或慢性共病所造成的器官衰竭,是這些爺爺奶奶離世前「正常」的生理狀態,而伴隨著器官的衰竭,身體自然有相對應的症狀,而若是因為這樣就必須在醫院住到往生,我實在是不能接受。所以我一次又一次當起爺爺奶奶的代言人,或要脅或利誘地想盡辦法要讓家屬放心帶著他們的父母回家,而且,最好是在人清醒甚至還能活動的時候儘快地回家。


七股鹽山的奶奶不平靜。

住院診斷癌末到出院直至病危,前後不出一個多月,奶奶因為解便不順長期灌腸,殊不知已是腸癌末期併嚴重腸阻塞,一心盼著住院後症狀改善可以不用再灌腸,卻不知,檢查與治療越做越多,身體狀況卻是越來越糟,而孩子們卻緘默不語。

於是奶奶像個蚌殼一樣把自己緊緊閉住,不願意說話,直到我們問起她過去的工作時,她才既緬懷又驕傲地說自己是辛苦的鹽工,就在那座「被踩得好扎實、現在已經黑嚕嚕的鹽山」附近操持著她一生的責任。但除了聊聊往事的幾許時間之外,奶奶還是充滿著無奈、憤怒與憂鬱的情緒。

我開了一次一個多小時的家庭會議,每回巡房總是一次次地溝通、近乎拜託的希望家屬可以讓我和奶奶談談現在的病況、她心理的需求以及未完成的大小心願,但他們總是不願意。

奶奶除了想回家,還想去某個神壇求平安符,但兒子以聽不懂、不曉得那地方在哪,非常輕易地否決了奶奶的想望。

於是,奶奶又不說話了。直到症狀穩定,我跟她說即將安排要回家的那一刻開始,她才又現笑容,但我說不出口的是,孩子並不打算讓她回老家,而是讓他與初至台灣語言與老人照護都極其生疏的外籍看護工一起回兒子家。

今日前往家裡看望她,發現高燒不退、血壓下降、呼吸急促、嗜睡,種種跡象顯示著奶奶大限將至,但她依然困頓地窩在兒子家裡某個房間一方電動床上,被蒼白的牆面圍繞,而不是鹽田鹹潤的空氣和未被高樓阻擋的鄉野陽光。我又開始遊說,一次又一次地引領著家屬去面對奶奶的心願、去正視她最需要被滿足的需求,此刻所有的醫療與藥物都幫不上忙,能牽著她的手走往死生之門的只有家人的愛與陪伴,還有老家的庇蔭。直到我離開奶奶的家,他們都還是沒能下個決定,所幸,下午能得知奶奶即將啟程的消息。

我想起,那一段不停被重量級人物施壓關說的日子,幾位兒女硬是不肯讓高齡九十好幾想要在老家優雅辭世的心衰竭母親離開醫院系統,奶奶從離開老家來到急診的那一刻起,就與她數十載相連的根狠狠被斷開了。

這樣的故事,層出不窮。


回家的路,越來越長,越來越顛簸,直到人生的燭光燒盡,都還走不進那個門,曾經那麼輕而易舉就跨進的門檻、曾經那麼自在歡笑哭泣一生的樓房,如今,連再次感受,都比登天還難。

生命的最後一段路,所見盡是冰冷的病床、單調的病床鋪單、蒼白的牆壁、幾面之緣的醫護人員,而且,常常還掛著鼻胃管、尿袋、引流袋、點滴針頭,嚥下最後那口氣的當兒,往往鼻胃管裡還灌流著營養配方、護士還推著一管子藥、臂彎上還綁著血壓帶、臉上罩著呼嚕嚕作響的氧氣罩、心電圖機嗶嗶嗶地響個沒完,這樣的場景,想了就殘忍,卻天天上演。


能不能,真的回家,穿著一襲最愛的衣裳,在最熟悉的那把椅子上,搖入夢鄉,安然而美麗的長眠。


2014年8月22日 星期五

能不能,再多呼吸一刻?

「放這個急救時使用的鼻氣管內管這麼痛苦,是什麼原因讓你覺得可以再重新放一次?」

「太太」他在手寫板上寫下這兩個字。


我的心被深深撼動,鼻頭一陣酸楚,硬是把眼角的淚珠眨掉,也就在此刻,病人與太太的淚水已經同時奪眶而出。我快步離開病房,護理同仁拍拍我的肩,我試圖平復澎湃不已的心情。從事臨終照護工作的前輩曾告訴我,如果你工作得夠久、陪伴病人夠用心,你一定會陪著病人與家屬哭過,而這完全不用覺得難為情,也不需迴避。其實,我剛剛完全沒有要迴避這樣一個哭泣的場合,因為這樣的淚水是被滿盛的愛所支撐著,這對夫妻交融的情感引領著他們在即將面臨死生永別的恐懼之前能夠如此坦然契闊;我離開病房的原因是,太太步伐往病房外的挪移。

她侃侃述說著與先生一同決定轉下安寧病房的心境,一邊向我致歉又同時表達感謝,雖然他們之間彼此扶持著走過這抗癌的關關荊棘,每一個決定,每一個好消息與壞消息,他們都一同聆受、一同討論、一同安排,但如此感性的對話,還是酸得讓太太難以於當下再承接來自先生的愛。

他經歷過一段辛苦的治療,但癌細胞復發與轉移的速度快得讓人招架不住,當最後一次放射線治療結束沒多久後就出現再次復發,也連帶讓他失去嚥食功能的那一刻,他沮喪得想要放棄一切,但在那之前,他在治療的團隊中是個非常貼心的病人,每年的重要節日除了一定有給予太太的紀念禮物外,治療師往往也都能獲得小小的驚喜,而病人總是暖暖的、溫煦的、淺笑的。他瘦了好幾十公斤,雖然已無任何治癒的希望,他再三考量,決定為了太太至數十公里外的分院尋找在腫瘤科中值得信任的個中翹楚又做了兩次化學治療。而他,身體的症狀很苦、也疲憊了。

一次突發的喘氣不能,他被緊急送往急診室。判斷是腫瘤完全壓迫呼吸道,病人眼看著就要發紺窒息而死了,氣管內管無法置入,緊急氣切手術也無法執行,因為環甲軟骨下已經充滿著癌細胞,一刀劃下就將面臨大量出血至死的併發症,急診醫師在那最關頭的幾分鐘內將鼻氣管內管從他右邊的鼻孔硬是塞入,所幸成功了。

「沒有任何麻醉,我差點殺了那位急診醫師。」雖是略帶笑意地寫下這段話,但以病人客氣謙和的個性,可以想像那一刻是如何的生不如死,於砧板上被屠宰的痛苦無助莫過於此。

甚至不用他說,我都可以想像那是多麼慘絕人寰的一刻。所以,當病人轉送至病房後,主責醫師立即會診安寧照護團隊,希望給予病人舒適症狀照護與善終討論、並準備予以拔除鼻氣管內管。他決定先轉到安寧病房,經過一日治療與沈澱後,他向我提出想要帶著鼻氣管內管回家的想法,因為他知道,一旦拔除內管,他很可能立即再面臨呼吸道完全壓迫的情況,隨之而來的就是死亡,巨大的苦痛已讓他做好面對死亡的準備,但當這個內管給予他幾縷維繫生命的氣流時,也同時牽扯著他放不下的愛––對妻子、對孩子。

而我,反射性地認為此刻的他不值得再去受那無意義的苦難,因為這對他的病情與生活品質毫無助益,而且因為內管的使用有其限制,若遭受阻塞勢必要再做更換,我們該如何,下得了手?又要如何去直視他這無比的劇痛?但他卻出乎意料地表示想要嘗試,也才引發了文首的那段對話。於是,接下來的日子甚至是各職類專業相聚的團隊會議時刻,我們都在想如何讓他的鼻氣管內管可以撐最久的時間,在儘量不更換的情況下爭取他更多與家人相處的時間。

物理治療師告訴我們,當他經歷最後一次治療得知仍然復發的時候,已經用line與家人好朋友們道別與道謝,甚至被放上鼻氣管內管後,他也拍下自己的照片,發送給至親摯友,除了道愛之外,也表達相聚再無多時的無奈與歉意。

於是我們被愛圍繞著。我們用愛澆灌著從那之後的每個決定與準備。

當出院已經進入最後階段準備時,他突然又有些退怯,說如果在醫院繼續住著甚至於往生也無所謂,我於是問他:為何?

「我怕回家有狀況的時候太太會不知所措⋯⋯」

這男人,為何每次開口都要如此催淚!在這個時刻他念茲在茲的還是他的太太。

太太與我幾乎同時喊出:如果你什麼都不要想,究竟想不想回家?


「想。很想。」


「那就不要再說了。我們一定要趕快回家。」我給他下令,通常我不這樣與病人說話的,這當然奠基於他對我的信任,另一方面我實在要阻止這個多情的男人在人生最後的階段繼續因為貼心而讓自己與摯愛的妻子抱憾。

約莫就是這一兩天,他要啟程回家了,我不曉得還有沒有機會見到他,但他與太太之間自然簡單卻又深深孺慕的情感,談話直白卻又充滿厚實的尊重體諒,以及他每一個下筆雖輕卻擲地鏗鏘的回答,我將永遠永遠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