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2日 星期五

能不能,再多呼吸一刻?

「放這個急救時使用的鼻氣管內管這麼痛苦,是什麼原因讓你覺得可以再重新放一次?」

「太太」他在手寫板上寫下這兩個字。


我的心被深深撼動,鼻頭一陣酸楚,硬是把眼角的淚珠眨掉,也就在此刻,病人與太太的淚水已經同時奪眶而出。我快步離開病房,護理同仁拍拍我的肩,我試圖平復澎湃不已的心情。從事臨終照護工作的前輩曾告訴我,如果你工作得夠久、陪伴病人夠用心,你一定會陪著病人與家屬哭過,而這完全不用覺得難為情,也不需迴避。其實,我剛剛完全沒有要迴避這樣一個哭泣的場合,因為這樣的淚水是被滿盛的愛所支撐著,這對夫妻交融的情感引領著他們在即將面臨死生永別的恐懼之前能夠如此坦然契闊;我離開病房的原因是,太太步伐往病房外的挪移。

她侃侃述說著與先生一同決定轉下安寧病房的心境,一邊向我致歉又同時表達感謝,雖然他們之間彼此扶持著走過這抗癌的關關荊棘,每一個決定,每一個好消息與壞消息,他們都一同聆受、一同討論、一同安排,但如此感性的對話,還是酸得讓太太難以於當下再承接來自先生的愛。

他經歷過一段辛苦的治療,但癌細胞復發與轉移的速度快得讓人招架不住,當最後一次放射線治療結束沒多久後就出現再次復發,也連帶讓他失去嚥食功能的那一刻,他沮喪得想要放棄一切,但在那之前,他在治療的團隊中是個非常貼心的病人,每年的重要節日除了一定有給予太太的紀念禮物外,治療師往往也都能獲得小小的驚喜,而病人總是暖暖的、溫煦的、淺笑的。他瘦了好幾十公斤,雖然已無任何治癒的希望,他再三考量,決定為了太太至數十公里外的分院尋找在腫瘤科中值得信任的個中翹楚又做了兩次化學治療。而他,身體的症狀很苦、也疲憊了。

一次突發的喘氣不能,他被緊急送往急診室。判斷是腫瘤完全壓迫呼吸道,病人眼看著就要發紺窒息而死了,氣管內管無法置入,緊急氣切手術也無法執行,因為環甲軟骨下已經充滿著癌細胞,一刀劃下就將面臨大量出血至死的併發症,急診醫師在那最關頭的幾分鐘內將鼻氣管內管從他右邊的鼻孔硬是塞入,所幸成功了。

「沒有任何麻醉,我差點殺了那位急診醫師。」雖是略帶笑意地寫下這段話,但以病人客氣謙和的個性,可以想像那一刻是如何的生不如死,於砧板上被屠宰的痛苦無助莫過於此。

甚至不用他說,我都可以想像那是多麼慘絕人寰的一刻。所以,當病人轉送至病房後,主責醫師立即會診安寧照護團隊,希望給予病人舒適症狀照護與善終討論、並準備予以拔除鼻氣管內管。他決定先轉到安寧病房,經過一日治療與沈澱後,他向我提出想要帶著鼻氣管內管回家的想法,因為他知道,一旦拔除內管,他很可能立即再面臨呼吸道完全壓迫的情況,隨之而來的就是死亡,巨大的苦痛已讓他做好面對死亡的準備,但當這個內管給予他幾縷維繫生命的氣流時,也同時牽扯著他放不下的愛––對妻子、對孩子。

而我,反射性地認為此刻的他不值得再去受那無意義的苦難,因為這對他的病情與生活品質毫無助益,而且因為內管的使用有其限制,若遭受阻塞勢必要再做更換,我們該如何,下得了手?又要如何去直視他這無比的劇痛?但他卻出乎意料地表示想要嘗試,也才引發了文首的那段對話。於是,接下來的日子甚至是各職類專業相聚的團隊會議時刻,我們都在想如何讓他的鼻氣管內管可以撐最久的時間,在儘量不更換的情況下爭取他更多與家人相處的時間。

物理治療師告訴我們,當他經歷最後一次治療得知仍然復發的時候,已經用line與家人好朋友們道別與道謝,甚至被放上鼻氣管內管後,他也拍下自己的照片,發送給至親摯友,除了道愛之外,也表達相聚再無多時的無奈與歉意。

於是我們被愛圍繞著。我們用愛澆灌著從那之後的每個決定與準備。

當出院已經進入最後階段準備時,他突然又有些退怯,說如果在醫院繼續住著甚至於往生也無所謂,我於是問他:為何?

「我怕回家有狀況的時候太太會不知所措⋯⋯」

這男人,為何每次開口都要如此催淚!在這個時刻他念茲在茲的還是他的太太。

太太與我幾乎同時喊出:如果你什麼都不要想,究竟想不想回家?


「想。很想。」


「那就不要再說了。我們一定要趕快回家。」我給他下令,通常我不這樣與病人說話的,這當然奠基於他對我的信任,另一方面我實在要阻止這個多情的男人在人生最後的階段繼續因為貼心而讓自己與摯愛的妻子抱憾。

約莫就是這一兩天,他要啟程回家了,我不曉得還有沒有機會見到他,但他與太太之間自然簡單卻又深深孺慕的情感,談話直白卻又充滿厚實的尊重體諒,以及他每一個下筆雖輕卻擲地鏗鏘的回答,我將永遠永遠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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