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日 星期一

石頭人

這篇同樣是投稿張啟華文化藝術基金會的作品,但其實當初就知道此篇讓人隱微不舒服的基調未符合溫暖關懷陪伴的徵文主題,勢必不會中選。但我認為,這樣的醒覺對於安寧照護提供者是很重要的,所以我還是把這個令人難忘的故事寫下來了。  


我沒有辦法抹去,看到病人第一眼時,腦海中浮現電影《驚奇四超人》中「石頭人」身影的畫面。從來不曾看過如此恣意橫生的腫瘤細胞。

鼻咽癌。復發的腫瘤就像一顆顆毒瘤般從臉頰、頷下、耳前、頸部以及前胸長出,最後像是一整片紅腫的鐵甲箍住了整個戰場,連帶因為腫瘤壓迫而導致的淋巴水腫,讓他的兩隻手臂彷若沈重的鉛塊。

他的個性和這些腫瘤一樣執拗暴躁,對於身邊的妻子呼喝著,妻子嬌弱的身軀得扛著壯碩卻衰弱的他上下,直喊吃不消。然而我們試圖在居家做的每項協助,卻都被妻子拒絕了。

這是一個即將耗竭的照護者,任何稍微受過訓練的醫療人員都看得出來。我們問她如何排解身心巨大的壓力?她的回答直讓我們背脊發涼–她把報章中每個關於忍耐的故事剪下來,然後在紙張上寫滿忍字,用筆將之戳得千瘡百孔。

腫瘤壓迫越來越厲害,病人因為呼吸困難住進安寧病房,我們有更多的機會了解他。他是海釣的箇中好手,病後幾次與好友背著冰箱、釣竿的經驗是他最珍貴的回憶,他說,嗅著海洋的氣息便安心無憾。他極力忍著疼痛不適,對我們的任何協助都充滿感激、語氣溫和,甚至撐著病體坐輪椅參加家庭會議–東方文化常常只有家屬參加家庭會議,病人至多僅在會前會後被告知–且在會談中數次落淚,他想返家,卻又擔心如此的決定讓家人為難。

我們並非不再站在受苦的妻子那一邊,只是我們對病人也動了真情。當治療師靠著肌肉復健帶動淋巴循環使得那雙象臂逐漸消腫時,我們幾乎是抱在一起歡呼的,當他窘迫於仰息之間,我們眨著淚,暗自祈禱他能儘早脫離苦痛。

在出院動向懸而未決之時,石頭人善意地解除了我們的為難,他在很快的時間內,意識恍惚、血氧下降,進入彌留階段。

妻子依舊繼續向每一個她在路上遇到的人,重複那一千零一遍的故事。這般鍥而不捨的力量意外地令人渾身不自在。有此感覺的團隊人員紛紛找諮商心理師懺悔,心理師聞畢,說道:「你們已經受到了弱者的威脅,她知道如何扮演弱者,而且,扮演得非常好。」

沒有留言: